那件差事,在康熙心中已经打转了大半个月,一直没定下合适人选。直到接到太医院关于四贝勒病体康复的奏报,才算定下了方略。这差事,本是胤禛去最好。
太医院的折子上说:“四贝勒病体康复之快,尤如神迹,臣等无以以寻常医理释其缘由。然四贝勒沉疴确已尽除,不日便可痊愈。此实乃圣上天恩浩荡之功,臣等不敢居功,惶恐感慨,谨具摺奏闻,伏乞睿鉴。”
当胤禩禀报,说四阿哥傍晚时分已至行宫,只因身体不适不能即时前来请安,请八阿哥代为向皇上请罪。正因为太医院的禀报令康熙深信不疑,所以听到胤禩这些话时,康熙心底是有些恼怒的。
若不是朕请了萨满高僧为他祈福,遣了太医院最好的太医为他主诊,他怎么会好的这么快?若不是知道胤禛身体康复极好,朕又怎么会想到把这件差事交他去办?
到底病到什么程度,胤禩与太医也唯唯诺诺说不出端详,那便是并无大碍!即便他在路上略有微恙,他还能一连用下两碗粥,这病,又能沉重到什么程度?他竟敢置朕躬于不顾,只让老八代为传话便擅自歇下了?如此疲懈侍君父,胤禛好大的胆子!
但转念想想,这个儿子往时做事从来最为小心谨慎,一直是个纯孝的人,今天怎么会这样反常?他上月那场大病的病源和医治的情形,太医院的奏禀也是不清不楚,为胤禛主诊的王太医是国医翘楚,连他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只用“尤如神迹”来解释,确实又有些蹊跷。
想到这些,康熙才压下了心中震怒,决定暂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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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草原的亲王郡王们都已沿途陆续抵达,一一陛见过康熙。这日,又适逢中元节前夜,宫中当晚便摆下大宴,为各位王爷亲贵们接风兼庆节,席间一片感沐天恩,歌功颂德的阿谀之言。
康熙登基以来,武功卓著自是不必说,桩桩都是可名垂千古的大手笔。平三藩,定台湾,与沙俄缔约划界,三次亲征准噶尔,寰宇一统。借避暑秋弥之机,安抚蒙古的王亲贵族,“较长城更为坚固”,也是他防备朔方的得意之笔,既避免了京城感染痘患的可能,连续一两个月的朝夕亲近也方便了与各大部族的联谊,这些年此亲善之功也颇见成效。
席间众人的奉承,句句真诚,有实有据。
而刚刚,还收到了四月初派往探寻黄河源头绘制全线河图的侍卫拉锡送来的请安折子,折子上说行程已至源头,一切顺畅,不出两月便可复命返京。这个消息,才是令康熙今晚开怀畅饮,又多喝了几杯的重要原因。
河患自古有之。各朝各代的民计民生,千百年来均避免不了因黄河水患带来的影响,康熙自十六年始便开始着手用心治理河患,其间也出过不少务实用心的干吏,然真正的治河能臣却少之又少。
而其中,靳辅及其学生陈潢乃凤毛麟角的佼佼者,既清廉务实,又善任贤能,真正深悉治河之道,却因康熙失察,轻信小人诬告,靳辅被免官革职待罪,陈潢含冤解京监候忧愤而亡。
在二人与于成龙因下河治理方略不同的争执演变成一场有预谋的朋党陷构事件时,是康熙因种种人情顾虑,圣心独断,选择了于成龙的方案。最终事实却证明那是一个劳民伤财的错失方略,待灾祸来临之时,悔之已晚。也因此,康熙于河务用人也从操守为重转为操守固重,而才干更重的原则。
靳辅虽事后重获重用,但经过连番打击,他心力憔悴,又失了最得力的臂膀陈潢,中途治河方案的更改也延误了治理河道的最佳时期,最终因病逝于任上。
这个臣子的亡故和河道治理方略的错判,给康熙带来的打击是巨大的。靳辅曾经提出:“治河当审全局,必合河道、运道为一体,而后治可无弊。”此次,康熙派遣拉锡详探黄河全貌,根本原因便是缘由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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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席后已过子时,除非要处理不可延误的军国要政,平素这个时候康熙早已歇息,今日却有些不同。收到令人欣喜的消息,又听到许多真心赞扬的颂歌,即使多喝了几杯酒,虽已至夜深,康熙却仍觉神清气爽,一时不得入眠,于是就带着李德全在行宫园内散散步,醒醒酒,怡然偷闲。
信步到胤禛下榻的院外,方想起早先时让自己不快的事情。也罢,既然来了,就顺便看看吧,康熙没多想,直接喝住了门口小太监的请安,推开门,只带了李德全一人走入了房间。
灯光之下,甫一看到披着胤禛皮的阿敏,那张憔悴枯槁的面容,眉心紧皱,泪水正不断从眼角涌出,把康熙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儿子,只怕不仅是身病,更有心病!
阿敏此时正在梦中与钮祜禄明敏拉扯,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拉不住,正是伤感无以慰藉,最为痛苦之时。。。泪珠滚滚而落,瞬间已打湿一大片枕头。
康熙并未急于将儿子从梦中惊醒。这个儿子,从小坚毅内敛,这样的痛哭,只怕很多年都未曾有过,他若醒来必会极力克制,悲情伤身,不如让他在梦中全哭出来吧!
康熙坐在床边,目光停留在儿子面上,心中又想了许多。
自已的儿子们,各有千秋。
老大心比天高,这些年明里暗里与太子不合,有朕压着,他虽不敢放肆,但将来要为太子所用,只怕不易。但他性格粗疏,失了明珠一系的支持,也搅不出什么风浪。且这些年间他在军中的位置,暂时还没哪个可以替代,也只好先由得他胡闹,慢慢再想法子敲打。
老三是个好读书的,有他笼络那些文人书生们,修史编书,展文化学术之功,也算得其所好,人尽其用。
老五、老七都是心善敦厚的,将来领个王爵,处置些朝政宗室的闲杂事,到也省心。
老八这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声名也是一天比一天更旺,他办事能力之强,处治政务和笼络人心的本事,在成年皇子中,没有哪个比的上,确是个有才干的。但是以他的性格,那点子贤名和求贤的手段,于他将来只怕也是双刃利器,是利是弊,未尝可知。况且。。。这个儿子的心,只怕不安份!竟连福全那样贤德谨慎一世的人,都会被他打动,毫不避嫌的在朕面前贬太子,誉胤禩!且不说太子于大节上不曾有过,虽小有顽劣之举,那也是索额图那些不知天高地厚,挟君恩谋私欲的狗奴才们撺掇的!储君之位,事关社稷,岂可轻言轻动?胤禩这个儿子,实难让朕放心。
老九老十都与老八交好,心却不在朝堂之上,将来于太子理政也不会有多少助益。
十二自小由苏麻喇姑抚养教育,品性德操均让朕心慰,只是性子却也是个悠闲的,领了差事必能办的妥贴,当真处理起棘手的政务,只怕魄力不足,当不了重任。
十三、十四这两年也大了,均是文武双全的英才,十三偏文,十四重武,这两个儿子再稍大些,到是可以替朕分些忧,尤其是军中事务。。。
眼前这个老四,这些年办差主事,虽性情苛刻了些,但务实勤励,重实务,轻虚名,辅理储君打理政务一心一意。他对人苛责,但于已更是自律,禀性刚毅,敢担当,处事办差在几个儿子中最是稳重,也最让朕放心。这样一个儿子,本是朕可赋予重任,将来留给太子的肱骨之臣!
如今胤禛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人有心要断太子臂膀,将他施了邪巫蛊术?若非如此,怎么解释胤禛卧床一月后能神速好转?这样一个从小便倔强坚强的人,又怎会突然变的这般失态软弱,置克奉君亲起码的礼道不顾,埋头畅睡?又在梦中悲切若此?
想着想着,康熙便越想越歪,越想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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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怎么回事?哪里不妥?怎么梦里还在流泪?朕自你九岁起就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从梦中惊醒过来的阿敏,看到床边的人,又在耳中听到一个“朕”字,立时屁滚尿流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连康熙伸手拉扯她阻止她的动作都没留意,龙爪被她一把甩开。。。膝盖磕在地板上,额头重重撞上清凉的青石地板,慌乱中到没把翻来覆去背过无数遍的话说错:“臣胤禛躬请圣安,祝皇上政躬康泰!”
只可惜这两句话在这样的深夜,于这样的场景之下讲出,听起来,实在是有点滑稽。
不是阿敏有意要丢现代姐妹们的脸,确实是这几日她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要与老康见面的那些事,请安的言语行为,该有的应对,脑子里堆了个满仓满载。。。
傍晚的失落和打击还没缓过来,又发了个这么离奇古怪真实不虚的恶梦,于是,在毫无心理建设的半梦半醒状况之下,她纯粹是被条件反射了。。。
好在此刻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阿敏大脑,只稍停顿了片刻,转瞬便从一片空白中开始了飞速运转,即刻找回了她越是遇到大事急事,越是临危不惧的彪悍感觉。
在心里咒骂了两句这个半夜三更不睡觉还到处溜达的老头儿后,她开始琢磨,康熙咋会突然出现哩?往下,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