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破园,秋酉迎面走了来,“死蹄子,怎么现在才起来,太太要见你哩!”
夏辰于是和尺素分了头,跟着秋酉去了正房主屋。
夏辰没料到,今日太太会起这么早。
室内立着两个大丫头,规规矩矩的服侍着太太洗漱。梳头的时候,太太挥手让夏辰进来,问道,“你什么时候从上京出来的?”
“约莫一个月吧!”夏辰立着身子、低着头回了她。心里万幸刚刚春卯没提醒她要跪着回话。
冬戌捧着水出去,假装无意道,“给太太回话,要先说‘回太太话’,这点规矩都不懂?”
春卯掌着首饰盒子道,“她不懂,是她刚来咱们家,你是老人了,待了这么久,不知道主子没问,不能随便开口吗?”
太太摆了摆手,止住了二人声音,冬戌赌气出去了。
太太又道,“上京封城一个多月,如今已经解禁了。昨日老爷回来说上京有权有势的不少官员,不是罢官就是抄家,你到底是从哪户人家放出来的?”
夏辰赶紧照着冬戌的‘提点’道,“回太太话,不记得了?”
太太柴氏从妆镜前转过头,看着她,“哦?怎么个不记得了?”
“回太太话,我醒来船就在平江靠了岸,以前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抬头看着太太凌厉的探究目光,夏辰又道,“就是有时候后脑壳疼得很。一想去想过去的事,脑袋都要裂开了。”
太太一家一家的念道,“宣穆侯寇府?左相徐府?还是李尚书家的府邸?……”她说一句望着夏辰脸色,见她满脸漠然,似乎都没有太大反应,太太有些失望,嘱咐春卯给她找个大夫,外间说几个庄子的庄主半夜就在外头等着汇缴中秋账目,太太这才放过了夏辰。
午间有个大夫上门来问诊,巴拉这夏辰问了很多,又观摩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最终确定她确实受了大的伤害,一时失忆也是有可能的,只好慢慢调养,总归会恢复的。
大夫还要开些药,领人的孙妈妈已经吩咐不用了。大家知道太太一贯小气,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丫鬟,还是足足花了八两银子买来的,现在还要太太出钱给她治疗顽疾,这不是要太太的命?
孙妈妈回报的时候,茹姐还没走。厨下送上来几碟精致的点心。茹姐就着看帐的几桌,坐下挑了几片吃了,继续查着这几年庄上中秋的账目。
太太歪在贵妃榻上眯着眼睛养神。
孙妈妈将大夫一番说辞汇报了一遍。
茹姐听了从账册上抬起了脑袋,“忘记过去的事了?那不就是个空草包?”
孙妈妈也道,“近日我们几个都看着呢,这丫头人品倒是不错,不怕吃苦,也不躲懒,更不贪财。只是,只是……”
几位太太的心腹都知道太太留着这丫头,原还想从她嘴里套出些对二小姐有用的讯息,如果原来是高门大户小姐跟前的得意奴婢,再不济还能提点一下二小姐上京贵女的处事,如今一个失忆的丫头,可不正是一个空草包。
太太稍微睁开了眼,“给你外祖母的东西,绣得如何了?”
“正准备收线呢!”茹姐头也不抬。
“你加紧着吧。你父亲昨日还得个消息,因先皇的病,太医院的院使、院判都被革职查办了,你外祖父……”
茹姐顿时抬起了眉毛,“外祖怎样了?要不要紧,会不会被牵连?”要知太太的父亲柴太医,如今可是全家唯一在上京的亲属,虽然品阶不高,却是最接近天子、贵人的。
太太的眼睛很小,睁着也如眯着一般,“你急什么!皇上还能将太医院的御医全砍了不成?”
见太太话不说全,时茹一阵别扭,心不在焉的看了完账目,便欠身离了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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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划过,接着轰隆的传来了雷鸣。
清平江沿岸,正入秋时节,最是容易生出暴雨。
“冬戌姐姐怎么还不回来。”夏辰身后的小丫头有些着急。
老远的春卯已经顺着回廊小跑了过来,“站着杵着干嘛,老爷已经回来了,正要热水呢!”
“冬戌姐姐刚在厨房丢了只耳环去找了,我们不敢进主屋!”那厨房的粗使丫头赶紧向春卯解释。
春卯很是不满,“她找她的,你们等着她,还要老爷等着你们?”骂完打着一个青绸油伞去前院迎太太了。
夏辰和那丫头再不敢多言,担着热水,穿过回廊,就向主屋西侧的净房走去。随行的一个粗使婆子见二人停下,赶紧拎了水进去。
不一刻,那婆子就被踢出来了。
里头,一阵怒骂传出,“人呢?都死了?”
那婆子战战兢兢冲着夏辰二人道,“姑娘,老爷叫人服侍呢!”
夏辰和那小丫头面面相觑,那厨房的丫头小成立刻退后一步摆摆手道,“奴婢是厨房的,厨房的丫头,怎么能伺候老爷。”
一时间那那婆子和小成目光都看向了夏辰。夏辰也诺诺道,“我,我平时也只在这院里做粗活,不会伺候老爷!”
“姑娘,你可是这院里的丫头,怎么也比咱们体面些。”
“是啊,是啊。”那丫头也附和道。
夏辰回头望了望院门方向,还是不见冬戌的影子。以前都是冬戌或者那个通房香露伺候的,今日香露跟着太太去了前院,这个冬戌在捣什么鬼?
里面老爷已经暴躁的不知砸了什么东西。
夏辰硬着头皮推门进去了。屋子的空的?
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屏风后传了出来。夏辰小心地过了屏风,但见一个青布白面的中年男人瘫坐在地上,拳头攥得死紧,嘴唇都咬破了,脸上是疼痛难忍的表情,周围散了一地的碎瓷,也不知道划伤人没有。
“你是死人?”
老爷怒吼一句,夏辰才回过神来。手足无措的蹲了下来,想要扶他起身。
“啪!”一个耳光直接扇了过来,也不知道这痛疼发作的人哪里来得力气。
夏辰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种苦头,一时愣住了。
老爷双手捂着一条腿骂道,“不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移动吗?快给老爷我揉揉!”
给他揉腿?夏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她,她动不了手。
伺候人?她何曾学过这个。而且是个男人。
什么人打过她?谁又敢打她?她的父亲常年征战在外,府里什么人面对她不都是毕恭毕敬的?她掌握着旁人的生死,又怎么会料到,今日也有人掌管着她的生死。
她依旧站着没动,实在动不了。
以前在院子里做做粗活,不过辛苦一些,受些打趣揶揄,只要自己不理会,说多了,旁人也觉得无意思。偷偷摸摸的恶作剧,凭她的身手,也可以一一躲过。只是从未想到,自己今天竟然要伺候人。
还是这个府上最权威的主人。
时老爷见自己威吓之下,这个奴婢怎么还不动,不由得忍着疼,抬头望了她一眼。一个丫鬟打扮的俏丽女孩不怒自威的望着自己,一对柳眉,状若新月,微微蹙着,眸子中的目光既是疑惑又带震怒,一股无形的气势顿时压上心来。
时老爷心中微微闪过一丝畏惧,腿疼略微好了一点,缓了语气道,“还不兑了温水,你是新来的?没人教过你吗?”
夏辰赶紧提了水兑进木桶里,兑水完毕,回道,“我是新来的。老爷宽洗吧!”
说罢转身就要出去。
时老爷赶紧道,“扶我起来!”
夏辰又放下了水桶弯下腰,不自在的扶了他。
时老爷半瘸着站了起来,撑开了双臂,等着人给他宽衣解带。
夏辰眉头一皱,心里咒骂道,一个大男人怎么跟没了手脚一样,什么都要别人帮忙?
她强忍着恶心,伸出的手都在颤抖,动不了,动不了,想到要接触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体,她一时僵硬住了。
门被推开的声音,立刻有人进了来。
香露一把推开她,“老爷,外头雨大了,是不是腿寒又犯了,奴来伺候您!”
跟着春卯也扶着太太进了净房,太太怒瞪了夏辰一眼。
夏辰哪里注意道太太厌恶的目光,只觉得甩下了个巨大的包袱,顿时长舒了口气。春卯给她使了个颜色,她立刻逃似的钻了出去。
……
“仗着有几分颜色,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也不过和我们似的,还上赶着去老爷跟前。”
“她以为她是香姨娘呢,以为服侍老爷更衣,就能爬上床了!”
四处都是低低的嘲笑声。
其实香露并非姨娘,她原本叫做玉露,也是和冬戌一样的丫鬟,仗着跟前服侍的机会被老爷收了房。这些平时跟香露一起的丫鬟们,有时候便故意排揎她,唤她香姨娘。
夏辰的耳朵里嗡嗡的,时老爷一去姨娘们住的守拙园,孙妈妈就替太太赏了她二十个耳光,又罚她跪在雨里。
她调出刚刚收拢得一点真气,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命脉。
她可以站起来,走出这个院子,走过二门,出了时府。可是不过只是一个逃奴而已,真气走岔,损伤了身子,她又能躲去哪里?会不会有人发现她,重新押她去教坊司?教坊司?什么人说过要将寇家小姐押去教坊司做官伎?为什么脑子里会生出这个念头。
伊兰,伊兰!想起这个名字,她想哭却又流不出泪来。
又想起离开了她,离颜色都分不清的尺素能不能保护着自己。
她已经害死了太多人,再不能有下一个了。
耳朵里又酸又涨,雨水渐渐漫了进去。
原来自己仅仅只是一个奴婢啊。一个不知身份,还没做好准备的奴婢。
是奴婢,自然就要以奴婢的姿态活下去。
这个幽国,已经再没有了父亲,能保护她的,只有自己。
寇华!
她清清楚楚的在雨中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捏紧了拳头,指甲恨不得没入肉中,只有这样深刻的疼痛才会让人记得。她努力的在心里重复。
寇华,哪怕是做奴婢,也要活下去!
哪怕是做奴婢,也要活下去!
……
拖着潮湿的身子走回了破园,床铺旁已无人影。
尺素呢?她心里一惊,不会也和自己一样遭了这弥天大罪吧。
夏辰刚掉头准备去找尺素,对面床铺上就有人笑道,“你不必管你那妹妹啦!刚二小姐的下人陪着她将铺盖收走了。”
“什么?收走了?是不是被赶出去了?”她不顾满身的水渍,立刻爬上去揪着那个丫鬟的衣领问道。
一旁又有人道,“什么赶出去,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人家那是去挽清园享福去了。”
还好,还好。
一听尺素平安无事,她彻底地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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