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洛阳从宫变那次之后就再没下过一场雨,一场雪。就在那个风干阴冷的早晨,唐松跟在狄仁杰等人身后来到了洛阳城正门外的十里长亭处。
走在他前面的除了狄仁杰、李昭德两位相公之外,一并还有三两个堪称朝中李党中坚的老臣,这一行人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份量都不轻。好在他们都没穿官衣朝服,否则任何一人都足以惊动京兆衙门派出公差护卫警戒、并远远的就敲响惊闻锣提醒百姓们回避。.
除非是知道内情者,否则只怕没人会相信这几位如今忙的两脚冒烟的重臣此番出城居然是来迎接一位少女的。
那位闺名云露,被唐松称为“水晶”的少女就在今天返归洛阳。
论理而言,即便是一位公主也不足以让狄仁杰与李昭德这两位相公联袂出迎,这本该是宗人寺的职司,但他们执意如此,宗人寺也就只能撤了给公主准备好的仪仗与旗鼓乐工等等,任狄公等人随意行事了。
到了十里长亭,一番远眺没看见前方有车马队伍,狄仁杰吩咐长随前出探看之后,便在等待的间歇踱步到了官道边的麦地旁蹲身下来。
天干的有些日子了,干涸的麦地里已经开始出现不少龟裂的缝隙,狄仁杰探手到麦田中摸了摸,许多泥土都已开始团成块状,手指入土颇深之后也不见一点墒情。
再扒拉扒拉,最终从地里拣起一粒麦种。居然一点发芽的痕迹都没有。至此,狄仁杰的双眉开始深深的蹙了起来。
见状,跟在他身边的李昭德安慰道:“文英兄勿忧,此时田中虽旱。但只需明年开春后有几场好雨,便什么都耽搁不了,依旧是一个好丰收年景”
“若是明年春季的雨水也不成呢?”
李昭德闻言一愣,片刻后压低声音细语问道:“莫非是钦天监……”
狄仁杰摇摇头,“仆只是担心罢了。天命不可问,咱们多尽人事吧。稍后回去,仆便行文天下府县,着他们利用冬闲时节疏浚灌溉沟渠。深淘农井。你那里也从大理寺并皇城各部抽调些人手出来派下去巡查落实此事,北方诸道多花些心思,尤其是西京长安附近的关中平原更是不能有半点马虎”
狄仁杰方一说完,旁边一老臣拈须道:“文英安排的是。圣人甫登基未久。这是天下复归李唐后的第一载,大旱不得啊!宁可现在琐碎些,也要把未雨绸缪的事情做在前面”
大家都是做老了官的,许多个道理不用说也都明白,李昭德闻言郑重的点了点头。
唐松听到这里心头一动。上前说起了曲辕犁及推广精耕细作之法的事情。
早在通科设立之初,唐松就在其中建立了农科,这农科虽然是以六朝时的农学集大成之作《齐民要术》为教材,但唐松却非裹足不前之人。
到目前为止。通科中的农科主要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对犁具的改进,在原本使用了千多年的直辕犁的基础上发明出了更为节省畜力。也更高效的曲辕犁;其二则是命人开始系统总结江南诸道的农业精耕细作之法,并有意将这种更先进的耕作方法在北地推广。
曲辕犁出现于唐代。实是中国农业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农具革新之一;而最初萌芽于六朝末年的精耕细作之法则标志着农业生产方式的重大变革。在仍旧是一个典型农业社会的唐朝,若能将这两样代表着最先进生产力发展方向的新工具及新生产方式全面推广,必能为异日的盛唐打下一个最坚实的基础,从而将盛唐之盛推高到历史所未能达到的高度。
曲辕犁早已试制及试验成功,通科未搬迁之前甚至还在洛阳城郊免费发放了千余具;而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有心作为,精耕细作之法亦已得到系统性总结,可以进入正式推广。而这也正是此时唐松能够上前向狄仁杰言及此事的底气所在。
将这两项通科学花费了巨大人力、物力与财力弄出的新东西绍介完毕时,唐松已是眉飞色舞,比起那些个诗词来,这可是实实在在能给时代与百姓带来巨大利益的生产力变革。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狄仁杰虽然听的专心,但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眉眼间反倒有了些遗憾之色。
再好的新工具与新的生产方式若无朝廷出面大力推广,其效能也就有限的很了。看到狄仁杰如此表情,唐松心下一急,忙又补充道:“曲辕犁除了节省人力与畜力之外,可翻地更深,自然有利于土地的保水保墒;至于精耕细作之法,原本就是为了更有效利用土地、农肥及水利灌溉,亦是对抗旱情的良法。务请狄公三思”
闻言,狄仁杰深深蹙起了眉头。大唐自高祖定鼎长安以来,至今已近百年。百年间地域面积并无太多扩大,但人口却已倍增。随着人口大量增加,而朝廷掌握的可授之田却早已见底,国朝初年所推行的均田制其实早已名存实亡,连带着依附于均田制而存在的府兵制也已走到崩溃的边缘。
田亩数量无甚变化,人口却在日日增多,其导致的结果就是天下间失地农民,也即所谓的流民数量不断增加。要解决这一矛盾无非两种途径,一则是开疆拓土;再则便是提高当前土地的利用效能,用同样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养活更多的人。
在原本的历史中,唐玄宗于执政中后期频繁发动对外战争,主观上固然有好大喜功的因素,客观上也是为应对人口膨胀的不得已之举。但事实证明,单纯依靠开疆拓土来解决人口问题的方略并不算成功。军队在这一过程中实力膨胀太快。最终化身为一头无人可制的怪兽,反噬了唐王朝自身。
即便历时八年平定了安史之乱,军方割据的藩镇之祸亦一直延续到唐末,并成为导致唐朝走向灭亡的三大主因之一。
有此可鉴之前车存在。主动在大唐内部进行生产力的变革反倒是化解人口矛盾更为有效的办法。流血更少,社会所需支付的成本更低,而社会财富的增加亦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
这些个简单的道理狄仁杰焉能不知?但要在眼下推广此事,他却难下决断。
新皇登基未久,天下方归李唐正朔。从政治上考量,现在推行任何一种变革,哪怕是看来风险并不大的变革都有可能引发政治动荡……
良久之后,在唐松热切的眼神中。狄仁杰缓缓声道:“农桑为天下之本,唐松你能在农事上用心甚好,然则现在时机未至,此事倒不宜操之过急”
眼见唐松还要说什么。狄仁杰摆摆手道:“欲速不达”
目睹此状,唐松长吐一口气后转身退出了人群。
狄仁杰是个名臣不假,是个好官也不假,但惜哉他心中执念太重,如今心中念兹在兹的便只有李唐江山。竟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然则若要按王朝时代的标准来看,他愈是如此反倒越显忠诚,也愈增其名臣声望。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真像一幕荒诞的舞台剧,是非对错都难以区分的清楚了。
萧杀的冬日。唐松孤零零站在十里长亭一侧抬眼四望那一片不见什么青苗的田野,心中愈发思念卧床不起的陆元方来。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在此刻,唐松对这句话的份量之重有了深切体会。也更加明了陆元方作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官员能说出并奉行这样的话又有多难。
在方今天下十数万官员中,陆元方的声望与地位虽然不及狄仁杰,但在唐松心中,那位人称“君子”的老人却更让他发自内心的亲近。
事实上陆元方从未给过唐松什么私利,相反,因为他分配下来的任务,唐松在付出劳累的同时还额外惹了不少麻烦。
这份亲近与私利无关,这是一位将死老人博大胸怀自然生发出的感召之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当如是也!
便在唐松心念陆元方之时,狄仁杰派出去前探的长随回来了,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人。
这人唐松认识,正是当日他将水晶送出京时派去护卫的六个禁军退役老卒之一。
老卒面色如铁,嘴唇,尤其是手上有着明显的皮肤皲裂,显然是一路上极苦,但其精神状态却颇为振奋昂扬。
两骑到后,老卒翻身下马向众人行了个团礼后朗声言说小姐不敢当诸位重臣亲迎,已由另一处侧门进京。待安顿下来之后自会亲往诸位重臣府上请罪并致谢礼。
见惯了前武周宗室的跋扈与太平公主出行的车马煊赫之后,水晶的这番低调不仅没让狄仁杰等人生气,几人相视之间反是朗声而笑,其间的欣慰与赞许之意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这次出迎虎头蛇尾的结束,众人随即返城。狄仁杰等直接去了皇城,唐松本也有意如此,但走到半路时却又将马头一拨回到了自己家。
进了家门刚绕过照壁就一头撞上了唐达仁,唐松心底一声哀嚎,想要跑时却是来不及了。
好容易揪住了儿子,唐达仁岂能让他轻易跑了?紧紧扯着唐松腰间的挞尾将他拖进了正房,而后便将一叠厚厚的泥金红帖“啪”的砸在了唐松面前。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孽障,你的婚事还要拖到什么时候?这许多官宦人家的闺阁女儿就没有一个能入你眼的?”唐达仁一手死攥住唐松的挞尾,一边愤愤而言,声调越来越高,眼瞅着就有癫狂的迹象了。
不过这一回倒还真不能怪他。自从唐松封侯之后,他家这宅子的门槛都快被踢破了,最初还是道贺的多,但从第二日开始,便有越来越多的人打着道贺的幌子来说媒了。
由是,一张张泥金红贴便越聚越多。每一张红贴后面都是一个待嫁之龄的闺阁女儿。矜持的还好些,性急的不等这边答话,先就将女儿的画像一并送了来,甚至还有将女红。乃至拟陪嫁物品的单子一起开过来的。
想着那从三品郡夫人身份的女子有一些,还有许多人自忖身份不够,或是怀着与锦绣绸缎庄郑胖子一样的心思,索性明言不敢求嫡妻之位,愿为郡侯媵妾。
一妻六妾,七个名额能招引多少人?以前在襄州时唐达仁还为儿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发愁,现在却有这许多人家的好女儿主动上门结亲。
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刺激的唐达仁几欲癫狂,让儿子封侯之后再添一喜。今年风风光光祭祖的念头也就欲发强烈起来,只是如此一来就让唐松倒霉了,天天被老爷子逼亲,苦不堪言。
搞急了唐松就开始跑。于是父子之间再次上演猫捉老鼠的大戏。
“说!你这亲事什么时候办?”唐达仁气势汹汹,眼见唐松有犟嘴的意思,当即张牙舞爪就要上来,口中一并恨声骂道:“孽障你就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你姐多着想。你还真要让我唐家三房断了香火不成?”
老爷子一发飙那真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加之他又把唐缘扯出来说事,还真让唐松再难推辞了。
一边站起身来避开张牙舞爪的唐达仁,唐松咬牙声道:“人选已定。过几日就领回来你看,若是赶得上年前就成婚”
此言一出。唐达仁身子当即就定住了,“此言当真?”
这些日子也实在是被成婚之事给弄烦了。说出这番话后,唐松自己也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这等大事我还能骗你不成”
眼见着笑成一脸花儿的唐达仁眯着眼要凑上来,唐松当即连连摆手,“此事就这般说定了”言罢,一刻不停的溜了出去,免得再被老爷子堵住追问女家情况。
出了正房后唐松径直到了水晶以前住着的地方,远远的还没进屋,先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丫头正端着一只铜盆走出来。
这是水晶四个贴身丫头之一,看到她唐松便知刚才回城时那种莫名的感觉不错。
放慢脚步轻咳了两声后,唐松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房中有些凌乱,正对着门口的书几上堆放着厚厚几叠写满了字的竹纹纸。似乎又长高了些,愈发显得身形婀娜的水晶正站在一侧墙边,双手捧着那张太古遗音琴细细端详。
往日无比熟悉的背影竟然有些陌生起来,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水晶就长大了。昔日那个总是牵着他的衣襟,于千百人的注视中依旧旁若无人的流云裙少女再也不见了。
尽管此刻的唐松很想如以前那般走上前去捏捏她的鼻子,揉乱她的头发,但脚下却似被什么绊住了一般。
就在这时,水晶转过身来,迎上她的眼睛后,唐松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自那次白马寺刺杀案后,水晶主动走出自闭融入世情,先是给当时无法执笔的唐松当起了小秘书,把毫无趣味性的工作干的津津有味,继而又开始主动习史,且是学的异常认真与执着,那种劲头就似乎是迷茫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兴趣所在。
从那时起,随着水晶融入世情愈深,她眼中的云淡风轻便也随之慢慢消逝,而经过这一番出京远行之后,此刻再归来时她眼中曾让唐松为之惊艳的点尘不染已经彻底消失无踪了。
自从走出自闭症之后,水晶成长的太快,变化的太快。心情复杂的唐松也说不清这种变化究竟是好还是坏,他只是知道眼前这个少女虽然有着一样的祸国殃民的容颜,却再也不是记忆中的那个流云裙少女了。
变了!
一些人,一些事终究还是变了!
唐松终究还是没到水晶身边,就在书几旁坐了下来,拿起书几上的那些竹纹纸看起来,口中以极随意的语调问道:“这一路行来可还辛苦?我是该依旧唤你水晶,还是该恭称公主殿下?”
“你为何如此生气?”纵然水晶有了很多变化,但其在洛阳与唐松初见时显露出的直指人心的能力却似乎一点都没变,譬如此刻。她不仅知道唐松在生气,而且还能准确把握其生气的程度之深。
而这些唐松分明是在有意掩饰的。
不知为何,她越是如此,唐松心中的邪火也就来的越猛。嘿嘿一声冷笑,“公主当面,臣下如何敢生殿下的气?”
水晶缓步到了书几旁边,就在唐松对面对坐下来,而后就开始说起了她的身世。
这又是一个极其老套的蹩脚故事。水晶的母亲如当年柳眉的那个舞蹈老师一样俱是深宫中的宫女,就在前朝高宗皇帝李治临死前一年多,她不幸的被临幸了。
更不幸的是仅仅一次临幸,这宫女居然就有了身孕。
确定怀孕之后。宫女简直惊骇欲死。盖因当时之内宫早已是皇后武则天的天下,武则天对李治偶尔的拈花惹草倒还能容忍,至少那些女子不会死。但一旦有那个女子怀有身孕却又是另当别论了。
怀孕的宫女在惶惶不安中仓皇度日,期间无数次拼死折腾自己的身子想要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无奈这个孩子实在命硬,居然生生挺了过来。
眼瞅着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眼瞅着就到再也掩饰不住的时候了。万般无奈同时精神也已到崩溃边缘的宫女怀着必死之心找到了专管皇族事务的宗人寺。
彼时高宗将死而又未死,武则天更远远未到登基的时候。宗人寺仍旧是由李唐宗室执掌,鉴于此时武则天对李唐宗室的打压已露端倪。面对这个注定是李治最后的子嗣,宗人寺主官或许是出于兔死狐悲之心而起了回护之念。
完成身份与血脉的确认工作,为其腹中的骨血出具了天子血脉认证的玉牒之后,这个一心想要求个痛快解脱的宫女就被偷梁换柱送出了宫。并最终被送出京城托付给了堪称狂热保皇党的张柬之。
其后因为怀孕时折腾的太狠,宫女在生孩子时大出血而亡。水晶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因为她的身份关涉太大,尤其是牵连到的人太多。所以出生未久便被送入了鹿门山的道观中,与世隔绝十几年。
这十几年间世事轮转,武则天由皇后变成了天子,李唐皇室频遭杀戮,侥幸逃生者也多有如李思训般弃官流落江湖的。反倒是水晶因为长居山中避过了大劫。
十几年后诸事已定,武则天也收起了杀向李唐皇室的屠刀时,水晶方才下山,至于之后的事情便无需多说了。而今既然天下复归李唐,那作为高宗皇帝的幼女,水晶自然重归皇室,获封公主。
“身世之事我亦是此前才知,因想着要入京见你,所以也就未曾来信说明”说着自己曲折的身世时,水晶神情平淡,言语如常。但正是她这样的表现却让唐松心下有些隐隐发寒。
遭遇如此离奇的身世,不管是谁在向别人诉说时情绪激动才该是正常的反应吧,但水晶却漠然到这等地步,她究竟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天然生就着一颗冷硬的心?
见唐松有些愣愣的,水晶膝行到他身侧拉过一只手来合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继而又捧着按在了自己的胸前,“我在变,我的身份也在变,但有些事却不会变,永远不会”
自水晶发生变化以来,唐松面对她时总会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受,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以至于心里竟然有些梗梗的,当下便从她怀中抽出手来,淡淡声道:“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变的人,是我太执迷了!不过你如今既为公主,再住在我家里怕就有诸多不便了”
变化后的水晶和变化前的一样,并没有太多儿女情长,闻言点点头道:“朝廷将武三思在东西两京的宅子赐给了我,至于其他的人员调配俱都是循例安置,至迟明天一早我就该搬过去了”
似乎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妹子生生被人夺了去,唐松心中梗梗的愈发难受,脸上却强笑道:“这也好,也好!”
口中说着,唐松已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去,就在这时,身后的水晶蓦然道:“我要向你要个人”
“谁?”
“上官待诏”
唐松停步转身,“你要她干吗?她如今也未必就能出宫”
“我需要她帮我撑起公主府,只要你答应,她出宫的事情我自会想办法”
想到适才狄仁杰等人一起去迎她的情景,唐松对她此言也就没什么好讶异的了。一念至此,他蓦然心头一动,笑着道:“此事我自会与她商议,若婉儿愿意俯就,我自然不会阻她”
说完,心情好了不少的唐松转身走到书几边,将那些写满字的竹纹纸一并给带到了自己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