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到了晌午,翠茹擀了面条,打了卤,招待杜茂吃了一顿香喷喷的打卤面。她坐在旁边看着杜茂呼噜呼噜地吞着面条,脸上洋溢着一副惬意的神情温情脉脉地问:“这还是你头一回吃我做的饭,好吃吗?”杜茂说:“好吃。”翠茹说:“好吃就多吃两碗,也算我的一点报答。”杜茂说:“你报答我啥?我又没给你做啥。”翠茹说:“就冲你这份情意就该报答。”杜茂有些腼腆了不知说啥好,只是埋头扒拉着面条。一连吃了三大碗,撂下碗打了几个饱嗝,又抽了棵烟,对翠茹说:“吃饱喝足了,也该往回颠了。”翠茹说:“再多坐会儿不行吗?”杜茂说:“看见你就行了,坐到天黑不也还是得走吗?出来三天了,再不回去不好交差了。”翠茹说:“你好造化啊,娶了个好媳妇,总是放不下。”杜茂想说句她咋好也没你好。可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杜茂走时,翠茹把他送到了巷子口,分手的那一瞬间,翠茹说:“别忘了往后还来啊。”杜茂故意问:“我脚下倒是方便,就怕招你讨厌。”翠茹嗔责道:“你这是说啥?你就当这儿是一门亲戚不行吗?”杜茂赶紧往回收:“那好啊,多门亲戚还不高兴,走到这儿好吃好喝,天晚了还有地方住,何乐而不为呢。”杜茂还学着拽了一句。翠茹说:“这么想就对喽。”目送着杜茂的车子消失在巷子东口。
不知从啥时起,老百姓又口口相传,说中央里出了一个四人帮,这四人帮把持了大权专横跋扈,大有篡党夺权的野心。几个家伙也会玩花点子,村里也和全国一样又闹起了什么评水浒批宋江,连尊崇了多年的孔圣人也被喊成孔老二拉出来批,还搞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一度风平浪静的日子又变得波谲云诡起来,松动了一阵的形势又开始丝丝上扣变得紧了起来。又是三天两头开大会,又有新口号提了出来,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留资本主义的苗。农业学大寨再掀。天生孤陋寡闻的庄稼汉们到底愚昧,百思不得其解,啥叫右倾翻案风?社会主义咋能光叫地里长草呢?颇为莫名其妙,,甚至好多人连孔老二是谁都糊里糊涂,以为又是那村里揪出的牛鬼蛇神呢。杜茂自然也不例外,心里念秧子:“上头这是吃饱了没的可干了,又把宋江和孔老夫子给抖落出来是啥意思?”可是紧箍咒又念了起来,杜茂也觉着有点头疼。有过前车之鉴的他,意识到又该收敛收敛了,别再次触霉头。于是收起了家伙又扛起了锄头。一完秋又换成了铁锨当起活愚公迎着西北风去田里加入愚公移山的苦战。直到腊月三十。折腾了这一大阵子,庄稼汉们也不知到底闹出了啥名堂。
也就是那年滴水成冰的三九天,噩耗传来周总理去世了,巨星陨落,国家的中流砥柱倒了,一帮奸佞之臣却在弹冠相庆。一向不大关心国事的庄稼汉们心里也都感到格外沉痛。改天换地的劲头一落千丈。清明节刚过时节听说北京城里广场闹了一场大事,紧接着那位代替周总理主持工作,大刀阔斧搞整顿的老革命家再次被打倒了。一时间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波谲云诡的气氛。庄稼汉们虽然依旧是亘古不变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都变得敏感起来,在地里干活时以至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纷纷,都在关注着国家的命运。偏偏那年就是个多事之秋,太多的灾难都降临到了中国人头上,田里的庄稼就要熟的时节又发生了一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一座城市瞬间化为了乌有。人们还没完全从惊愕中缓过神来,伟大领袖又驾鹤西归。噩耗传出,这回庄稼汉们可也都心里六神无主了。擎天柱倒了,大权将落于谁手?国家又将何去何从?一庄稼汉子们也都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在焦虑不安中顾盼着。在难捱的沉寂中忽然一声惊雷,京城传出喜讯,积愤以久的老帅们一举将祸国殃民的四个佞臣翦除了,真是大快人心事,普天同乐。天并没塌,地球照样按部就班地转,倒是打哪儿以后社会渐渐变的明朗了起来,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留资本主义的苗这类口号渐渐地没人再喊了。农业学大寨的浪潮也渐渐偃旗息鼓了。许多禁锢都在解除,许多被废除了的传统又开始恢复。庄稼汉们都觉得好像这个社会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真是风云莫测,曾几何时,风靡一时的样板戏现代戏忽然被打入了冷宫,剧团又开始复排传统戏。大乐他们剧团也不例外,团里特殊时期初被遣散的老骨干又都被请了回来,当仁不让地担当了主角或教练。封存了十多年的老戏箱又重新启了封,样板戏那一套服装道具布景被束之高阁。代之而出的是那些华丽的龙袍蟒靠,霞披官衣,玉带乌纱,盔头髯口,厚底靴加刀枪把子。这些东西,大乐小时候在戏台上没少见,那时年少的他从心里羡慕身穿华美行头的角儿们在台上又唱又耍,那有多过瘾。可如今看见这些东西,心里却有点感到腻味。也是,自己靠着一股天赋和运气被提上了舞台,这些年他演少剑波,郭建光,个个都是熠熠生辉的叱咤风云的人物,这些角色他已演的是驾轻就熟,如鱼得水。谁知斗转星移,这些角色都被赶下了台。那些生旦净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又重新登台亮相。排练场上重又强调四功五法,手眼身法步。自己一个非科班出身面对这些真有点手足无措无所适从。团里复排的头一出传统戏是“杨门女将。”他分到了一个龙套的角色。想当初舞台上总站中心位置的角色沦落为一个为人摇旗呐喊的虾兵蟹将小喽罗。这一角色的转换使得心气高傲的大乐情绪一落千丈。
那天在排练场,大乐举着面旗子跑龙套,二十好几五尺高的男儿举面旗子在台上跑个圆场然后给棒槌一样往哪儿一戳,觉着好不窝囊,似乎周围的目光都充满了藐视和嘲讽。他耷拉着脑袋,浑身松松垮垮,台步走的是一步三摇。在旁边指导的女教练就虎着脸冲他喊:“嘿!你咋回事?霜打了一样,低头跟谁算帐哪?”他脖子一扭只当是没听见。休息的时候他把旗子随手一丢,往场旮旯一坐一副冷眼旁观的神情。女教练径却不放过他,径直走到了他身旁坐在了他对面,一张口就开门见山地在责问:“看你这萎靡不振的样子,是不是觉着跑龙套有点屈才?”语气里有点棉里藏针。大乐梗了一下脖子没言声。女教练说:“呵,情绪还不小啊?”大乐依旧不吱声,女教练又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你是个幸运儿,是时代的潮流给你造就了机遇,使你风光了一阵子。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潮流一回落你就有了被搁浅的感觉心里不平衡是不是?其实这只能说明你根底浅,头重脚轻,这不能怨天尤人。”大乐依旧一副很抵触的神情,并不答话。教练的口气却温和了下来变成了娓娓的开导:“常说人生没有常胜将军,人也不可能永远立在浪尖上,有就有低谷,在浪尖时别得意忘形,谷底时不气馁,能上能下能屈能伸才算好男儿。一时的不如意不寒碜,自暴自弃才没出息。人得学会调整自己,得学会适应社会,不能老奢求社会适应你。现在调整好心态,打起精神来,重新开始打扎实自己的根基,时代才不会抛下你。”女教练完全是一幅谆谆善诱的长者口吻,使得大乐心里那堵墙开始晃动,目光先变的柔和了。女教练又趁热打铁接着娓娓道来:“人生在世谁也不可能太一帆风顺,遭点挫折,这并不是坏事,倒是一种摔打。就拿我来说吧,从几岁就入科学戏,那时学戏叫打戏,可想而知是有多苦。埃了多少打,下了多少功才学会了一身本领。初蹬台也是由宫娥彩女小丫头给人当陪衬起步。谁也不是一出场就压大轴当红角,那是功夫积累起来的,可是当你踌躇满志一门心思地在台上施展的时候,无情的浪潮一下子又把你打入了地狱,受尽了屈辱,要不是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也许早活不下去了。相比之下,你这点小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人生的一朵小浪花。”大乐心里的那堵墙顿时浑然坍塌,头也抬了起来。以前他似乎没正眼瞧过教练,现在他仔细地打量着,她大约和母亲的岁数相差无几,脸上同样挂满了沧桑,只是皮肤比较白皙,面容是那么祥和,俩人之间的距离不由地拉近了一大步。女教练改为和他拉家常,她问他家是什么地方。大乐刚说出自己家是官道庄时,教练马上露出了惊喜之色,她问:“官道庄有个杜茂你认识吗?”大乐立即兴奋地答道:“那是俺爹,他外号叫戏疯子。”教练越发惊喜,哦了一声:“怪不得呢”大乐又反问道:“你咋认识他?”教练风趣地说:“就因为他是戏疯子才认识的他。”随后又感慨道:“你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都有一样的天赋,只不过你爹没你造化好,有梦难成真,也算是父梦子圆吧。”大乐觉着面前的教练变得亲切起来,脑海里顿时回忆起了什么,他说:“记得以前俺爹好像说起过这么一个人,是唱青衣的,唱得好,身上功夫也好,好像是姓……”教练立马接道:“姓章,章梅华。”大乐兴奋地叫道:“那看来俺爹说的就是你没错了。”章梅华很自信地点了点头:“我敢说,剧团里在官道庄和你爹熟的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大乐又说:“听俺爹说,你还被下放到俺们那儿的供销里待过,还受了不少迫害冤屈,俺爹还挺为你抱不平的呢。”章梅华很有些激动地赞叹道:“你爹还是个很爱打抱不平的热血汉子。”随即她的脸色凝重起来,唏嘘道:“那是个黑白颠倒的荒唐的年代啊,出了多少荒唐事,冤屈了多少无辜的人,比起别人受的冤屈我只能算小巫见大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