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千风忽不说话,执杯面带微笑。邱仆承举杯要与他对碰,发现他眼中似有什么,水波纹动,辽阔的草原,云朵般的羊群,马背上放牧的姑娘……邱仆承缓缓站了起来,呆滞的转身,一脸木然朝门外走。掩着沉沉的夜色,穿过草木花圃,朝向点点灯火而去。经家过户,邱仆承忽停在一间木屋的窗外。昏黄的灯光中,一个姿色普通的少女仰睡于床,天热的缘故,遮身的轻单左落一旁,少女依然浑久未知,露出了诃衣亵裤和美好的身段。一抹邪笑浮上邱仆承脸上,穿进支起的上窗,挥灭灯火扑上床前。想来那姑娘只是浅睡,火光的变化和微弱的声响将她惊醒,昏暗中看见一道身影扑来,引得她一声尖叫,然后竟是灵敏的滚到一侧,玉足踹起。邱仆承挨脚摔落地上,吃痛之下醒了两分,冥冥一个声音告诉他赶紧逃跑,来不得多想,跃窗而出。小姑娘吓得不轻,搂着衣服单被籁籁发抖,听见外面紧促的脚步声才识得穿衣。
莫一会,木屋外聚满了手持灯盏的渔民,嘈杂中一人指示了一个方向,正待群起而追,有人吵吵,“玲儿姑娘来了!”果然,纪玲和一渔家妹子走进人群。纪玲问了几句受惊的少女,望向淫贼循去的方向道:“我去追,大家休息去吧!”有人怕她出事,想一起,她又道:“一个小贼,不劳大家兴师动众的,明天玲儿把人带来交给大家。”一名长者道:“我们相信玲儿的本事,快去吧!莫让淫贼跑了。”众人才休。
纪玲寻着方向,不久便发现了逃窜的黑影,那人慌不择路,攀着深草乱钻。纪玲疾起几步,起落间飞拍一掌。那人丝毫没有闪避,背上结实挨上,直蹬蹬的扑倒在地,一动不动。纪玲这一掌还有后着,未用过大内力,故而去接近地上的人时分外小心。快速出脚挑起,将人翻了个身,熹微的星光下,她目力依稀辨出是邱仆承,不由一怔,蹲身细看。待确定无疑,她细想了想,便将邱仆承扶起,继续往前走,不久来到一处礁崖边,把人放躺在地,自己坐到稍远处望着夜色发呆。
天渐渐亮了,邱仆承被和煦的海风吹醒,一阵头痛欲裂,忍不住哼吟一声。睁开眼睛,感觉脑袋正被两座大山挤压,却看见纪玲,脱口道:“咦,你怎么在——啊……”双手抱头怪叫。纪玲轻声道:“不要说话,习惯一阵会好点。”邱仆承咬牙没吭声,在海风蒸过一身汗后方相对舒服好些,也点点想起了昨晚的事,骇然叫道:“我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吗?”声音不带任何颜色。邱仆承羞愧难当,霍然站起,表情阴寒要走。“找人拼命吗?别倒着被别人羞辱了。”纪玲仍坐于地上一动不动。邱仆承已不去想她怎么知道自己是被暗算,冷森森道:“我有让他生不如死的办法。”纪玲低叹一声道:“算我恳求你好吗?别与他计较了。”邱仆承道:“为什么?”纪玲道:“此事我会与爹说,将他逐出岛,给你一个交待。”邱仆承暗想薛庄与天南派关系非比寻常,看在天南派诚挚待己的份上,不宜深严究讨。复坐于地,一袭剧痛再至,他一声不作,倒像在生气。纪玲又道:“也怪你,谁让你至近心不在焉,给人家寻着机会算计。”话过许久,邱仆承没答,纪玲有点生气,刚要轻叱出口,见他眼皮微颤,连忙噤声。良久,邱仆承哼出一声,才适从过来。纪玲轻声道:“没事了吧?”邱仆承苦笑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席千风的邪门,路上还防着他,却不告诉我。”纪玲见他并无大碍,心中居然有些小得意,浅笑道:“师叔说他像练过邪功,着我们小心点,也说他功底尚浅,只要别人意志坚定是不会着道的。你该反省你自己。”邱仆承知道最近心很浮躁,见她笑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纪玲正转目过来,四目相对,两人同时朝海上望去。
少顷纪玲道:“这茫茫大海,邱少侠会看见什么?”邱仆承望远心境怡悦,连头痛都变得轻微,道:“凭高远眺,万物尽收眼底,能看见的都能看见。”纪玲望海失神,邱仆承不禁问道:“纪姑娘呢?”纪玲闭了霎时间的眼睛,复又睁开道:“什么也没有。”邱仆承略为错愕,忽地笑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执意想离开了,你心里装的天地那么广。”不知为何,纪玲心中似有点不舍。邱仆承将目光收回印堂内里,道:“是吗?我不知道。我只知胸口像有一丛火焰,它熊熊燃烧,让我迫不及待。我看不见它的模样,只听得见它对我说:去找!于是我寻到了天南派,但我没听见它说满意。”“就为了那点连你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抱负?”纪玲睁大了眼睛表示不信。“这很好!感觉很好!”邱仆承见纪玲微有愠怒,笑了笑道,“讲个故事,听吗?”纪玲不表示意见,邱仆承没急于讲。一会纪玲道:“没人缝你嘴巴。”
邱仆承微笑着徐徐道来:“传说中有一座传说的仙人山,山上住着一个传说中的道长……”纪玲明显的撇了撇嘴,“……道长能够通灵,一眼就可以看出人的寿命。有个年轻人很想知道自己命的长短,于是拔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五年后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山和人。年轻人以为会费一番周折才会知道结果,谁知道长很干脆认真的跟他说,还有三年可以活。他很失落,沮丧的离开了仙人山。回到家后,年轻人一蹶不振,天天计算剩余的日子。直到临死那一刻,他突然泪流满面,号啕大哭。家人、朋友、邻居都以为他这是对死亡的恐惧,劝他安静接受。他这才恸哭着说道,我生命最后、最宝贵的光阴,竟然一直在找死和等死!”
纪玲听完,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站起道:“你头还痛得厉害吗?咱们走吧!”邱仆承作为难之色道:“恐怕我没脸回去了!”却也立起。“这不用担心,昨晚没人看到你的模样。我回去就跟别人说,那淫贼昨晚跳海逃了!”纪玲说着冲他娇笑。邱仆承大喜,忽地又发现自己和纪玲的关系近了不少,越加高兴,然而很快又呆立不动:我喜欢上了她?邱仆承收敛心神,只觉得人家千金小姐,自己什么不是,趁早死了心才好,努力不去想它。
两人回走,分别后邱仆承回星阁。席千风一大早得知了昨晚闹采花贼的事,见邱仆承一夜未归,料想被人追杀了,忍着高兴在阁楼上哼由白乐天诗编的小曲。待见邱仆承从门前走过,他几乎不敢置信,心中慌乱之极。可邱仆承像忘了昨晚二人还在一起喝过酒,也忘了之后的事,恢复了以前的淡漠。席千风惴惴不安,自不会去拍肩头问他三四五六,暗想是否因为自己神功的遗症过于巨大。
邱仆承颅内像留了物件,时隐时触,仍痛得厉害。回房侧卧于床,叠双手抱腹,舌抵上腭,吞息养气,上午留了些神识,午饭不起,下午又沉沉睡去。傍晚醒来,头疼不再,分外清醒,直到过了子时仍无睡意。闲极多想,邱仆承躺在阁外一棵大榕树枝桠上考虑何时离开天南派,失神时被带风声惊醒。转头一看,两丈之外的一棵小树尖上犹自颤动,四下搜望,只剩月下一道残影已远。邱仆承暗惊:此人身法高明,暗夜潜行,有何意图?他自问武功远不及对方,跟去未必蹑得上,可想到此人去向是天南派主所,若对纪重天等人不利,自己视而不见,岂非狼心狗肺?抱着碰运气的心思,邱仆承下树小心翼翼的朝黑影消失的方向摸去。路并不远,邱仆承再没看到神秘人,又不敢去房屋密集的地方,躲在一棵四近最高的树上寻视,希翼能有所发现。约摸守了一刻工夫,一排独僻的大房子瓦面上有东西在动,邱仆承精神大振,屏息锁望。那团影子明显是个人,凝留片刻后从房上落下,疾行几十丈后又上了一棵树,又伏片刻便迅速循去,取的竟是来路。
那处独房邱仆承熟悉,是天南派弟子用膳的地方,这让他立刻想到了一个可能。神秘人去远,邱仆承立即匿行进入膳堂厨间。黑暗中观察了厨中摆置,他从灶头上摸到燧石火镰,拾火绒放进灶里敲燃,引着一根干树枝。厨内亮了许多,邱仆承持起火枝,移步走近那两口大水缸。水缸里的水都仅存三分其一,他持火分别在两口缸内细看,正想放弃改用容器取水时突然发现一处水面近处的几丁点白末。他直身灭了火焰,宽宽正正走出膳堂,向纪重天的住卧而去。
发现邱仆承的是李厚山,经过了他居室。李厚山将邱仆承引入屋内,听他讲明原由,没急于去惊扰纪重天,盯着他道:“你说那人来去都是星阁,是不是怀疑席千风。”邱仆承的确很怀疑此人,毕竟他阴过自己,但又觉得他武功表现得没有神秘人那般好。刚想把这些怀疑都道出来,发现李厚山表情怪异,立时省起,愤恼道:“对!我是很想报复席千风,但我邱仆承还不至于那么卑劣,用天南派人的安危去陷害他。”李厚山一阵尴尬,道:“我只是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做。你别误会!”邱仆承不假辞色道:“我没说是他。”李厚山连点头道:“对!对!咱们去找掌门!”
纪重天得悉事情后平静如水,只道:“任何人这几天不许出岛。投毒者必须以死谢罪。”邱仆承在遭李厚山怀疑后已想到了一个办法,道:“若投毒者真是星阁内的人,晚辈有办法逼其现形。”纪重天“哦”道:“请讲!”邱仆承道:“先检查其它地方的水和食物是否被人下过手脚,今晚将水食换掉,并取水作验。在水中下毒,来者的目标极大,用的定会是缓后发作的慢药。试出发作的时间,明天大家正常起作用食,暗中派弟子围住星阁,掌握好分寸,要让投毒者有所发现生疑却不急于逃脱。等到他认定毒性发作而没发作时,那人必有动作!”李厚山忍不住喝彩道:“好一计‘打草惊蛇’!这计使得。”纪重天道:“依邱少侠所言!这次天南派数百弟子得避一劫,邱少侠居功至伟。纪某代天南派道谢。”说时躬身作揖。邱仆承吓了大跳,连忙闪开一边摆手道:“使不得前辈,晚辈仅恰逢其会而已,谈不上恩情。倒是在下羁居,天南派款待,还没及致谢。”纪重天道:“比不得!——师弟,按邱少侠说的,你带几个人去处理吧!”李厚山应允,邱仆承趁机辞离。
翌日一天,邱仆承留在星阁,李厚山下午派人秘密告诉他药性。彼毒施于人能延迟六个时辰发作,清晨服食晚间起效,食者上吐下泻直至虚脱,虽不致命,但十日之内休想下得了床。邱仆承对十日药时格外敏觉,想起云刀帮无故对天南派下手,一种莫名的危机感袭上脑际。在房中踱走几步,他才慎重吩咐来人转告李厚山,十天之内,很有可能会有岛外势力登岛寻事。那名弟子闻言骇然失色,拔脚欲跑,邱仆承眼疾手快,一把捉住他后襟,低声提醒沉住气正常点。
戌时,邱仆承装作漫步经过席千风房门外,未听见房内有动景,便下楼在庭院门口蹓跶。今日他观察了席千风一天,没发现席在星阁时有任何异常,晚膳不久便回房休息,至今没出过门。就在邱仆承开始怀疑投毒者根本就不是星阁中的人时,突然听见楼上席千风怪叫一声,然后是破窗的声音。邱仆承大惊,紧忙飞身上楼,来到席千风屋外,见门虚掩,一脚踹开,后窗已破,他忙从洞口跃下楼去。星阁附近这一小会已燃起几十支火把,向这边靠了近来。邱仆承紧追一阵,看到了席千风与藤代远一前一后仅隔两丈远疾奔,几支火把在他们前方迎了过来。藤代远追逐中忽脚步旁错,连起几脚踢在几簇野草根上,草团齐根齐泥像摇尾的蝌蚪分别砸向席千风头、背、脚几处重穴。觉知有危,席千风回头看物,一边转向闪开。但这一瞬的耽搁,藤代远已近在半丈之内,双手曲爪成梅状抓来。席千风眼里喷火,嘶啊着嗓门迎拳招架,一手成掌切爪后手腕,一手伸指啄爪心劳宫穴。将啄穴的爪似要收口,席千风瞬收食中二指,曲拇指抠内关穴,当此时他看见切腕的手掌斩了个空,惊骇中记起梅山派功法绝学梅山幻影。但为时已晚,他只能还知道喉头骤紧,然后什么感觉都没了。
邱仆承几人奔近将藤代远使幻影功法、一爪倏现锁住掐碎席千风喉骨看得仔细,无不震惊。梅山派处淮浙一带近岸的小岛,建梅山山庄,传言这派人能驱风控雾,整个岛都笼在雾中,外人不知门路跟本找不到岛。就算路上经过,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绕岛而过却不自知,可谓神秘之极。梅山派弟子无论弄拳还是用兵,功法中都会带有幻术,在武林中独有特色。藤代远掸去袍裾下方的土尘,道:“果然是他!被本门发现想循逃居然先施杀手。”邱仆承暗愣他事前也知道了这事,看来李厚山等人知会了请他盯着席千风。
没多久李厚山带着近百人聚了近来,一时火光晢晢,席千风死时脸上的不甘分外清晰。一会儿又有人来报在席千风房中搜出粉末物,众人已没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