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三老爷叹气,看了妻子一眼就道:“这些事我心里自有打算,你不必再管,况且这家里也没缺了你的花销,你要嫌银子不够花,和我说一声,我再给你多支些银子回来。”这话让李氏眼里的泪流了下来:“银子、银子,我难道就是为了这些银子吗?我是为你打算。”
万三老爷的眉头紧紧皱住,李氏把眼边的泪水擦一擦,重新坐直身子:“好,你不让我管我就不管,只是以后这家里缺了你的什么,你不要和我诉苦。”万三老爷见妻子依旧如此,摇头皱眉叹气,抬脚就往外面走。李氏见他还是不理自己,拿起手边的掸帚就打算扔过去,手刚举起来就觉得心酸,这样为他打算,他还依旧不理,这人有没有心?
门外传来孩子的笑声,李氏走到窗前,从窗口望出去,能看到文珍正在天井里抓寻着什么,身后还跟着个小丫鬟。阳光之下,文珍脸上的笑容让李氏的心如同被什么刺了一样,手紧紧抓住窗棂,就是这个孽种,如果没有这个孽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事。
可是很快李氏又想到了什么,手从窗棂那里松开,当日也曾授意奶娘暗地里克扣文珍的饮食衣物,秋蝉那边的供给也是每次都要迟给慢给。这样也不过一两个月,丈夫不知怎么知道了,连说都没说自己,只是吩咐换了个奶娘,又重新找了个小丫鬟去服侍她。每个月的供给也由账房这边直接划到她们母女那边,再不由自己这里发出来。
这样的做法真是比痛骂自己还让自己难受,李氏不由抓紧胸口的衣服,这样的日子,过到什么时候才算完?耳边有脚步声,接着邱嫂子的声音响起:“太太,你这是何必呢?要想分家,就好好地和三老爷说,慢慢地偎热了,哪有直愣愣地说出来,还惹的老爷不高兴,不说别的,你瞧瞧东厢房那里,虽说这几年都没生育,可是老爷每月总要进去她房里几次,对那个孩子也是百般疼爱,不就她小心下意,哄的老爷开心吗?”
李氏拍了下桌子:“那个贱婢,日日只会讨好,他万家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当年怎么又……”邱嫂子急忙捂住她的嘴:“太太,这样话是说不得的,你别忘了这些年的日子就是由这几句话引起的。”李氏的泪流的更急:“素兰,我难受,我真的难受,要我去学那些贱婢,我怎么做的到?”况且自己总是正室太太,哪能和那些下|贱婢妾一样?
邱嫂子只是拍着她的背,心里叹气不止,做不到去讨好,那就索性把情都给忘了,一心过自己的日子也好。可是自己家的太太是绝做不到这点了,不然这几年也不会这样痛苦。
既对老爷有情,那就不要这样端着,小心下意把老爷的心拢回来也成,可是太太已经惯了老爷哄她,又怎会反过去哄老爷呢?夫妻之道,本就互相忍让,哪能由一人独占上风?这些话邱嫂子知道李太太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但李氏怎么都听不进去,总觉得去俯就丈夫就掉了正室太太的份,必要在那里等着老爷回来哄他。可是男人的心,另一边既有笑语欢颜,又怎会进来这边看冷语冷颜?
听到邱嫂子的叹气,李氏把泪擦一擦,接着就道:“你也不用叹气,他说的对,这些年他在银钱上也从来没亏待我,其他对我也一如往常,素兰,我这辈子就这样过吧,什么情、什么爱,全是虚的。”说着李氏看着邱嫂子,又是一笑:“素兰,你方才让我别说出那样的话,可是我不管说什么样的话,他都无动于衷,不会生气也不会恼怒。”
从此后就和世间每对夫妻一样,等到秋蝉容貌衰老,他就该和自己的爹一样,一房接一房的妾纳进来,除了年节,再不进自己的房,和自己除了家事,也无别的好谈。等过些年儿女各自婚嫁,也就含饴弄孙,什么恩爱、情义全是浮云。
要真是无动于衷,也就不会这样难受了,邱嫂子轻轻敲着李氏的肩,这些事总要自己明白才是,别人再劝也劝不回来。
庄家等着银子过年,恰好万家这边银子现成,两家素有来往,把来往账目结一结,万家这边又出了一万三千两银子,两边立了契约,瘦西湖边的那所宅院就姓了杨。
契约已成,总要备桌酒席痛饮一番,庄老爷心里又痛又喜,痛的是那座心爱的宅院卖掉了,以后再不是自家的,喜的是不但旧账结清,囊里又多了一万多两银子,等过了年就把帐各自拢一拢,看能不能东山再起。
最高兴的就是杨翰林,平素的心愿得到实现,用手摸着胡子,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庄老爷到他面前斟了杯酒:“杨翰林,你真是有个好女婿,这样的福气真是人人羡慕。”
杨翰林接了那杯酒,得意地一饮而尽,庄老爷又说笑几句,那边顿时欢喜起来。万家三弟兄坐在另一边,看见万三老爷眉头似乎有些不展,万二老爷有些尴尬地道:“老三,我都说过,这银子我又不是拿不出来,况且是我的岳父,我要孝敬也是正常,这银子哪能公中出?况且三弟妹她,”说着万二老爷用手捂一下嘴停住。
万三老爷手里紧紧捏着酒杯,听到最后一句把酒灌进去,酒喝得急了些,差点呛了出来,咳嗽一下才摇着手道:“我们兄弟同气连枝,又没分家,沾杨家的光也不独你那一房,公中出又何妨,至于她那里,二哥,这种事情自是男人家做主。你不必担心的。”万克己也在一边帮腔,万二老爷呵呵笑了几声就道:“这样也好,眼看着侄子侄女都要议亲了,等他们成亲时候,我这个做二伯的必要多出些银子才是,到时三弟你可千万别推辞。”
一定一定,他们兄弟发出笑声,庄老爷喝的朦朦胧胧,转向这边:“你们三兄弟说什么这么高兴?”万克己笑着道:“方才二弟说侄子侄女们都要议亲了,我们都在想到时该出多少银子添妆呢。”庄老爷哈哈大笑,接着就道:“可惜我家女儿们年纪太大,儿子们也定了亲,不然还真想和府上攀个亲家。”
这样的话算是应酬话,万克己笑一笑,庄老爷许是喝了不少酒,话比平日多,走上前拍一下万二老爷和万三老爷的肩:“你们两位的家教素来好,听说子女们也很乖巧,这议亲也不是件难事,只是容我多嘴一句,大老爷那两个儿子,总是偏出,况且又……”
说着庄老爷笑了,这笑里有些不明之意,席上顿时变的尴尬,庄老爷笑声没停,肩上已经挨了万克己一下,万克己一直以来都没动过真气,万二老爷见他脸色不好,不由起身抱住哥哥的肩道:“大哥,庄兄不过喝多了,说出的话只怕自己也认不清。”
万克己使劲吸了几口气,才拍一拍万二老爷的手:“没事,我只是想告诉庄老爷几句话。”庄老爷摇摇晃晃地站定,酒意本就上头,心里的胆子不由大起来,初雪说来说去,出身不过是自己家的丫鬟,万家有胆子把她扶正,他家就要有胆子受自己的嘲讽。
庄老爷刚要说话,万克己的手又重重拍上他的肩:“说起来,我还没谢过庄老爷你呢。”谢?庄老爷顿时摸不着头脑,万克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如果当年你真的遵了庄老太太的遗命,把她放了出去,那我也不能结识她,更没有可能知道她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子。明珠蒙尘,不过是给她尘土的人不好,又不是明珠的不对,我又怎会生气?”
庄老爷顿时愣在那里,当年没有遵庄老太太的遗命,这件事大家都是私下议论没人说出来过,此时被当面揭穿,脸顿时红了起来,再听到明珠蒙尘这样的话,脸更是红到耳根,想要出声辩解几句。
偏生杨翰林又在那里摇头晃脑地道:“从来没注意大世兄,没想到大世兄这几句话真是让人醍醐灌顶,不管女子也好,男儿也罢,总有落于下|贱、明珠蒙尘之事,最难得的是不甘下|贱,明珠总有放光一日。”
说着杨翰林往万二老爷肩上拍了拍:“当年我把小女嫁你,人人都当我是为了你万家财势,可是谁也不知道,我极钦佩亲家公,白手起家不算多少稀奇,难得是做了奴仆还能为自家人谋个前程的,况且亲家公当日对原主人也是有情有义。这样的人,怎能以出身来论?我们读书人读书自要知道道理,哪能见了别人原本出身不好,就下巴翘到天上,而忘了夫子有言,三人行必有我师,这三人里面,不一定全是出身比自己好的,夫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们呢?”
这番话说的万家三兄弟心里都热乎乎的,万二老爷已经跪了下来:“岳父这番话,小婿真如醍醐灌顶。”万二老爷如此,万克己兄弟也行礼,杨翰林急忙扶起他们弟兄,哈哈笑道:“说起来,你们兄弟三人家教严格,女儿能托付到这样好的人家,也是她的福气。”
万二老爷脸上不由通红:“说起来,我又蠢又笨,岳父以掌珠相托,这是小婿的福气。”杨翰林又要大笑,一边的庄老爷已经冷冷开口:“杨翰林既是读书人比我们这些商人明理,既已嫁了一个女儿,何不把孙女再嫁了过来?眼前可就有明珠的儿子没有定亲。”
作者有话要说:中国古代读书人的逻辑很奇怪,一边要持才傲物,皇帝也不怕,视阶级为无物,另一边又要竭力维持读书人的体统,所以才有各种很奇怪的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