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一六】
吕师太,哦不,应当说是陆九的身形一顿,便停在原地不再动了。
我迈开步子走至他身侧,哈哈轻笑了两声。
他凉凉斜了我一眼便收回目光,这般回我:“夫人在说什么?陆九是甚?能吃吗?”
我道:“我没吃过,不清楚,不过他自己应当心知肚明。”
陆九收回眼光,瞳子在夜色里很美,流转似盈着月光清波。
他神色有些难言的郁闷,只听他恢复了自身的嗓子,自言自语道:“哎呀,本阁主这次用的面皮相当精致,几乎没有缺憾……为何啊这是为何……这么容易便叫你辨识了出来……”他一副想起什么的样子,就着掌心,一锤定音:“噢,我知晓了!”
陆九将视线垂到我面上的同时,也得出了结论:“好阿珩,你看,不论本阁主易成何样,抑或扮作何人,你都会一眼识破我,这显然不是眼力的缘故了,这就是传言中的那心有灵犀一点通,你可明白?”
我小幅度挥了挥手:“不是这个缘由,也不是脸的关系,”我瞥他一眼:“当然,你也是一个不需要脸的人。”
陆九闻言后,掰着我肩膀把我拉近他,一口白牙在暗处阴森森:“好阿珩,来告诉你九哥哥是如何看出来的?”
不等我回答,他又兀自摸着鼻梁,道:“果然是九爷我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魅力已经不是任何表象能抵挡得住的了吗?”
我弹开他手掌,径自越过他朝前头走,道:“好了,就此告辞了。”
“好罢好罢,不纠结这个,”陆九赶上来,与我维持并肩而行,冷飕飕道:“本阁主到现下都还记得那日你与我所说的,对中毒一事很是向往。我听了此话后一直郁闷到今日,云夫人,你是不是在相府里头过的太过舒服,记性都随着屎尿一道冲进茅坑了?试药的那一年,你还嫌食用的毒药不够多?”
我忆起这事,脚步便不由有些发虚,在措词上却丝毫不愿重回下风,只回他:“我并非嫌服过的毒药不够多,而是,头一回能遇见魇祟散这样的小毒,较之九爷曾经赐予我的那些药性浓烈叫人生不如死的草药来看,这种温和的毒药甚是美好可人。”
陆九不再言语,我只听见他有些躁怒的喘气低徊在身侧,就如小兽发怒时一般……
他此番状态叫空寂森冷的庭院凭空生出一股鲜活气,拜他所赐,我原先出房前的压抑心境明快了不少。
不再扯了,我将心思放回今日的目的上,紧跟在他身侧,问他:“我们这是要去哪?你在府上也待了多日了,总归比我这个终日待在房内,足不出户的假晕人多知道些线索吧。”
他得了便宜,仿若旭日复苏,即刻又容光焕发意洋洋起来,虽说这副欠扁的神色极其不适合他所易出的敦厚端正的师太模样,我还是作出很恳切的模样,盯住他,盼求答案。
陆九低咳了一声,道:“你先讲清楚如何辨出我身份的,爷若是高兴了,自然会告诉你咱们该去哪。”
看来他真的是要将这个问题纠结到底了。
我有些无奈,捏了捏眉心道:“你可还记得前阵子公主易容后,被我所认出的那个法子了吗?”
陆九略一思忖,答曰:“自然记得……”他忽的想起什么似的,语气急急道:“等等,你,你莫不是趁我睡下后,偷偷……”
我做了个响指:“对了,就是那个。”
陆九闻言面色大变,月色下,较之夜晚更为深沉,他眯起眼:“几年不见,你竟堕落到如此地步。”
我淡定回道:“常在商场走,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平静处之,从容视之,淡泊待之。”
陆九咬牙道了句“真不知替你重振白家是好是坏”,后又恢复到方才那副炸毛小兽的情状,我瞄他几眼,道:
“可以告知我,我们这是要去何处了吧?”
“回房!”陆九转了个身,朝之前出发的方向走去。
我忙拽住他,“都出来了,哪里有回去的道理。”
他也不动,只给我一个后脑勺,过了良久,才闷闷言道:“我与云深的,哪个更好看些?”
噗,我抑制住几要呕血的冲动,和气答复:“这个,不大好比较吧。”
他挣开我手,加快脚步,头也不回。
我只得接着安抚:“不过九爷的似乎更胜一筹。”
陆九回过头,很是不屑地睨了我一眼,“好吧,不多说废话,跟着本阁主走,绝不会走错路。”
我紧随着他的步履,顿时身心疲乏,深觉与男子周旋绝非一件易事……
……尤其类似于陆九和云深这样不同寻常变幻莫测的男子,更是伤身伤神,伤肝伤肺。
××××
事实上,我早些天便已经辨认出吕师太为陆九所扮。当然,缘由并非我方才在他跟前所言之词,而是从吕师太现身的第一日起,他的反常举动就叫我暗自生疑,趁着他出门如厕亦或用餐之暇,我私底下派遣了这相府中除去陆九之外唯一一个知晓我装晕的人——长生出府去了从云阁探寻一番……
果真,她带回来的消息是阁主已经多日未来阁中。我知陆九对易容术,口技皆是炉火纯青,再联系吕师太的举动,身形,不难联想得出。
××××
与陆九二人一声不吭并肩在庭院暗处走了一阵,因是偷偷夜行,我的感官也是全方位提起,丝毫不敢松懈。
遂,有一巡夜小厮提着灯笼从前头走廊尽头慢步行来的时候,我第一眼便看见了他。
陆九定也是瞧见了,倏地环住我肩侧,极快地翻过阑干,将我带到廊边空地一假山的暗处蹲下,此刻,他作为一名男子显出了用处,他身形相较于我的来说,肯定要宽大一些。
此刻我们二人算是面对面蹲着,他所投射在我身体上的影子,能将我整个人牢牢锁在其间……他与假山之间。
陆九的动作总归是有些大了,我只听到一阵咚咚的急促脚步声愈发靠近,接着便是那巡夜小厮有些警惕地问:
“什么人?”
此刻陆九离我极近,如水月华下,我能清晰见到他原先面上的一派轻佻之色早已荡然无存。
他蹙着眉,并未看我,只虚虚朝那小厮所站的地方瞥去。
未几,他唇瓣微启,开始……学习猫叫……
这叫声非常悦耳,栩栩如生,配以他原本就有些狡黠冶艳的眸色,叫我觉得,眼前的陆九,不似凡人,而是我曾阅过的画本之中的……
那些踏着流月落花,化作眉眼如画的风流少年郎模样,如鬼魅一般潜入府宅,白衣落拓,四处留香,扰乱闺中小姐一捧春水芳怀的猫妖狐仙……
——陆九不曾撕下易容后的面皮,容貌依旧普通,可我却因他此刻的举动,莫名生出一种难言且微妙的惊艳之感。
妖孽的本质就是妖孽,再如何换壳,他还是妖孽。
××××
山石后那小厮的步伐声似乎渐渐远去了,陆九的叫声也随之微弱直至消散,待他完全阖上嘴唇的时候,我才如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对上陆九的脸。
当前,他正抱臂于胸,眼角噙笑地盯着我,他低沉着嗓音侃我道:
“本阁主这么张脸都能叫你痴成这样,要是撕了这张脸,回归原先的模样……明早外头肯定会盛传,昏睡多时的丞相夫人昨夜在相府园中无故逝去,不是说府上闹鬼吗,这夫人死时嘴角含笑,面带春情,怕是真的被某只貌美男鬼摄了魂去了吧……”
陆九话音逐渐淡去,他原先因兴起而灼耀的眼忽的眯起,徒留下一点深沉的微亮,他腾出环在胸口的一只长臂,撑至我身侧的嶙峋怪石上,便俯身慢悠悠凑近我。
夜风微动,细草窸窣,陆九的嗓音于此间,有种远隔天际的虚浮缥缈,他道:
“好阿珩,你在我那里尝遍百种药草,品过千味奇毒,可曾听闻过有这么一味毒药?——它百草难敌,千毒不及,药性在这世间最为强悍最为浓烈。中此毒者,无人可医,无药可解,只能独自忍它,让它,由它,避它,耐它,敬它。弃之草芥会加深痛楚,护之若宝也不得适从,只能终己一生为其悲欢忧喜,为其寝食难安,为其所困为其所扰,永世走不出此毒所带来的禁锢与难受,你可知道这是何毒?”
陆九说完这些话,已距离我的脸近到几乎不能再近,他略微动作便能滑过我的鼻尖,而此时,他的面色也如嗓音一般有些恍惚。
我对他的问话并无多大兴趣,只道:“请……”
话落,他神情瞬时复原至清醒,但却未离远一丝一毫,他断我话道:“咦,你怎么知道?”
我意识到自己与他似乎不在同一思路,直言:“请你不要入戏太深了,陆阁主。”
他疑惑地“啊?”了一声。
我好气推开他脸,忍着性子规劝道:“扮猫的话,叫唤叫唤即可。不需将发情发|春那段也一并演示出来,时机不等人,我们还是赶紧出发,莫要停在此处浪费光阴了。”
听罢我话后,陆九依旧未有动作,不发一言,也不曾远离我一丝一毫。
我只能见他的面容半隐在晦暗的树石斑影里,辨不出神情。
气氛凝固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哎,难得好氛围,还是被你坏了兴致去。”
他总算放下撑着的那只手,而后在我脑后轻拍一下,又笑言:“这种莫名生出的,替云相悲痛的强烈感觉是怎么回事……”
他话未说完,放佛遭遇何种未料之事一般,放松的身体蓦地僵硬,双眸也是惊异地睁大。
“有劳师太费心了,云某很好。”
这一声叫我也是极为惊讶,匆忙抬眸,便见云深凭空出现在跟前,其后是空旷夜幕中玉盘满月一轮,他一袭白衣立于此间,风卷花香,衣袂翩跹。
云深面容如月清皎,却比月更为寒凉。
事出突然,我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只好维持着抱膝坐地的姿势。
而陆九却是极快地反应过来,他顷刻换上端庄自持的态度,音色也回归到原先吕师太那般,他站起来转回身,一根根拨开云深架在他肩上的五指,微微垂首道:
“贫尼虽已削发,但依旧是女儿之身。施主,请自重。”
………………
我使劲憋住才不至于被自个儿的口水呛到。
云深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的我,垂下落在陆九肩头的手,掸了掸袖口,道:“不知师太这几日来,在云某内子房中睡得可好?”
不知是夜风还是我耳朵的缘故,我只觉云深将“内子”二字咬得极重。
陆九弯起眼,很是慈眉善目的样子:“自然是很舒服,相爷您懂的。”
云深扬音“哦”了一声,这一声叫我莫名有些冒汗,只听他道:“所以舒服到连阿珩醒了都不愿来通报我一声?”
陆九开始睁眼说瞎话:“什么?夫人醒了?”
云深朝陆九身后的,埋没在假山小洞之中的我看来:“阿珩未醒那这位又是谁?你最好别告诉我,这是另有其人易容成了她的模样。”
云深说完,眼角眉梢含笑,朝着陆九盈盈看去,这笑在我看来很是森然。
陆九打哈哈道:“怎会,自然是夫人了。不过夫人还真是未曾醒来,”他突然小幅度抬腿不动声色踢我一下:“夫人这是在梦游噢,贫尼防止她出事,特意尾随其出门跟踪至此,不想夫人梦游至此处竟停下了,对不对啊?对不对啊?”
我:“……”我能做些甚么?佯装打鼾入眠?
云深道:“原来如此,想不到师太竟有如此好兴致,不将夫人带回房内,反倒陪着她在此处吹凉风,哦不,似乎还为阿珩挡风了?师太果真菩萨心肠。不知云某此刻是否能将梦游之中的阿珩抱回房休息?夜深露重,着凉了可不好。”
陆九让开身子:“相爷过奖了,也太过自谦了,您请随意。”
又是一许凉风滑过,叶闪花动,此时,于我这个旁观者的眼中,眼前两位男子之间的波涛汹涌爱恨情仇虐恋情深终是进行到了最高点——
只见云深越过陆九身侧的时候,同他四目相对了一眼,纵使千言万语千山万水,也只是淡淡问候了一句:
“陆阁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陆九敛目,似是心虚,又似娇羞(?),不敢看眼前人,只微笑应他:
“是,确是多日不曾见到隽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