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太子之争陡然再起,只是这次的主角,已从当年建成、世民、元吉三兄弟,换成了承乾、李泰、李治……甚至连前隋公主杨妃所生的李恪也被卷入其中。
世民的长子承乾本是聪颖过人,但自从得了脚患,便变得自卑自弃。而次子魏王李泰深受世民宠爱,终于让承乾按捺不住,欲图谋反。事未发就败露了,作为一国之君的世民,也只能狠下心来,废黜其太子之位,将之贬至黔州。
但风雨并未止于此,太子之位忽然悬空,惹得皇子们和朝臣们都蠢蠢欲动。
世民一向宠爱李泰,却又对前隋公主杨妃之子吴王李恪也心有所属。
我明白为什么世民会那样喜欢李恪。杨妃与世民本就是姨表兄妹,那就无怪乎二人生下的这个孩子,长得实在是太像年轻时的世民。
那眉眼、那轮廓、那个性、那声望、那文韬武略……
世民看着李恪在马上的英姿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爱的眼神,就如再见到年轻时的自己,甚至说出「恪儿英果类我」的赞语。
「像又如何?」我总是在心中厌恶地这样想着,「那不过是皮相,装模作样而已!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世民!」
在理智上,李恪身上流着前朝公主的血,使我不安;在情感上,世民对他的偏爱,更让我嫉妒攻心。
我怎么能够容忍世民宠爱无垢所出以外的孩子?世人都以为我是为着害怕权势受损,但其实我害怕得更厉害的,是世民不以无垢的孩子为后,那我和世民之间的纽带,就会变得更为脆弱,甚至从此荡然无存。
为着此事,我和世民争执过几次,表面上我是告诫他李恪不仅是庶出,还是前朝皇孙,立他为太子有失体统。世民嘴上没有说破,其实我心里的妒嫉,恐怕他已看得出来。
从前我懦弱怕事,但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的我,已不可再退让半步。我不能容许自己与世民之间的爱越来越淡薄!
李恪之外,李泰名正言顺就是无垢的孩子、世民的嫡子。
可我支持的,却是晋王李治。
那个和以前的我一样……胆小懦弱的雉奴……
又一个燥热的夏日,两仪殿。
但更让人烦躁的,是在四月这短短的一个月里,各种与太子之位有关的杂事纷纭沓至,教牵涉其中的人无不晕头转向、茫然失措。
就在此刻,御座上的世民也是面如死灰,嗒然若失。
偌大的两仪殿里,这时却只有我、房玄龄、李世绩、褚遂良四人在旁侍候,还有……就是一直低头抽泣不止的雉奴。
刚才世民急召我们前来,雉奴就已经是这副魂不守舍、泣不成声的样子。
原来,李泰自承乾被废之后,天天入宫侍奉世民,本已把向来宠爱他的世民哄得亲口许他为太子。但他知道以我为首的朝中重臣都属意于雉奴继位,竟是歹心陡起,前去恐吓弟弟,说:「跟着承乾一起谋反的汉王元昌,平日跟你很要好吧?现在他事败身死,你以为你能不受牵连啊?哼哼,等着好瞧吧你!」登时把一向胆小怕事的雉奴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这怪状被世民看见,追问情由,老实巴交的雉奴竟是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世民闻言,犹被五雷轰顶,立时召来我们四人。
沉默良久,身为谏议大夫的褚遂良终于首先开了口:「陛下,当初承乾已是太子,按理说又怎会作那犯险谋反之事?岂不正是皆因为皇上宠爱魏王,使他有了图谋之心,才令承乾不安,终为小人所乘?说起来,陛下立承乾却宠魏王,才招致兄弟相残、父子失和之祸。前事不远,后事之师。如今陛下若决意要立魏王,那就先请处置了晋王!否则现在魏王对晋王既然已生疑隙,他日难免非杀害晋王而后能安心。」褚遂良这番话直斥世民为太子之争的祸乱的罪魁,语气相当不客气,既是仗着世民平日宠他,也是深知世民能容得下臣子的犯颜。
世民身子一震,忽然泪落如雨:「为着宠爱青雀(李泰),朕已害了承乾,难道又要再害雉奴?我……办不到!」
「那就请立晋王!」一直不吭声的我突然大吼一句。
世民霍然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刀锋逼视着我。
房玄龄连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古训有云,立嗣选嫡,无嫡立长,无长立贤,无贤立爱。如今承乾为嫡,但悖逆不可立。吴王为长,但以庶出之身亦不便为诸。以立贤而论,晋王仁孝,天下属心,最宜为嗣。但若然陛下执意立爱,自然魏王当选。但有贤而不立,以爱代贤,有违古训,不合周公之礼,万望陛下三思!」
世民冷笑道:「周公之礼,周公之礼,好个周公之礼……如果立太子就一定得遵从周公之礼,那我这皇帝首先就做得最名不正、言不顺,最不合周公之礼!」
众人听世民言语之中竟是牵扯到当年在玄武门弒杀太子建成的往事,无不骇然,一时之间谁都不敢再说话。
殿中沉静了半晌,世民忽然长叹一声,语意落寞的道:「你们都不说话,但心里在想什么,朕不知道么?你们在想,朕这样执意不守圣贤之道,违逆众卿力谏,以天下大器私授所爱,自种祸乱,行止昏暴,有若隋炀……」
听到最后一句,我心头一紧,一股不祥之兆忽然腾的升起……
果然听得世民突然拨高了声音:「按照誓言,我就该以此剑自尽,以谢天下!」说着手腕一翻,一直别在他腰间的那柄短剑已握在手中,手一扬竟是直向胸前插落……
「世民!!」
事出突然,猝不及防,其它人全都吓得愣在原地,完全不懂得反应。只有我听到「有若隋炀」这一句时已经心生警惕,这时见他竟真的要举剑自刎,情不自禁的直呼他的名字,忘情地涌身一扑,把他扑倒在御榻之上,以全身的重量压着他,两手同时把他那拿着短剑的右手死死按在地上。
「你干什么!把剑抛下!!」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你既认定我做的就是杨广一般的事情,按照誓言,我不就是该死的吗?」
他说这话时,声音从喉底竭尽全力的喊出,像是困兽狂嚎。
世民虽然已不复当年勇猛,但毕竟比我这文弱书生强壮太多。他动了真劲的挣扎,不要说抢他手中短剑,我就是要压住他也是越来越吃力。我双手都用在压着他执剑的右手,他那左手就空了出来,伸到我背后扯着我背心往外拉,这一来我就更觉得支橕不下去了。
情急智生,我忽然一低头,吻上了他的双唇……。
只觉身下的人儿全身剧震,刚才竭力挣扎如陷疯狂的力度忽然如烟云遇狂风,霎时消散,身子一下子酥软如绵。本来扯着我的背心要往外拉的左手也变得柔弱无力,轻轻搭在我的后背上,更像是在搂抱着我的腰身。右手一松,短剑「咣当」一声,跌落在地……
身后的大臣因被我的脑袋挡住了视线,并没有看到我在吻着他,只知道世民突然放弃了挣扎。
但毕竟是众目睽睽,这一吻也只是为了让世民服软。一达到目的,我就连忙从他唇上抽离,转身叫道:「快!把剑拿开!」
这时身后的大臣才全都从惊骇中猛醒过来,褚遂良一个箭步冲上前捡起短剑。但他身为臣子,在皇帝面前拿着利刃实在大大不妥,犹豫了一下,看到身边已经吓得忘记了哭泣的李治,想到他是皇子,身份不同,就不要紧了,于是顺手把短剑塞进他手里。
我没有再吻着世民,他慢慢就清醒过来,又在我怀中扭动起来。我连忙转头又再一口吻住了他,当真是立竿见影,他立时又像被抽走了全身气力,只能在我身下轻轻颤动。
我又再抽离开来,转身说:「皇上需要冷静一下,让我来跟他私下谈谈……」
房玄龄跟在世民身边时间最长,深知我跟世民的交情,便向其余大臣使了个眼色,一手拉着还握着短剑、吓得不知所措的李治,一起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我和世民,他气急败坏地叫道:「长孙无忌!你这是在戏耍我吗?」
我这样一再吻他又放开,并不是要戏耍他,只是除了这个办法,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法子可以以我这文弱书生之身,制服得了他这武将出身的强健之躯。
世民又在我怀中挣扎起来,但这时他的气力已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不像是在动真格,倒似是在发我的脾气。
但经过刚才一役,我已累得气喘吁吁,就是这比刚才轻微得多的挣扎我也很难压制得住。于是我索性跨坐到他身上,用双膝的力量压住他的双臂,让他无法动弹。
世民惊呼一声,这暧昧的姿势让他马上红至耳根。
我双手撑在他身体两旁,紧盯着他的脸,叫道:「为什么你要这样顽固!!雉奴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硬是不肯立他?」
「雉奴那孩子个性软弱,大器难成……你看他给青雀这么轻轻一句话就吓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当一国之君?无忌,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恪儿,可青雀……青雀和雉奴一样,不都是你的侄儿!」
「世民,世民,你还不明白吗?正因雉奴软弱,所以不会是心狠手辣之辈。如果他能继位,承乾也好,青雀也好,虽是跟他争过大位,他也不会伤害他们的性命。可是青雀呢?你现在也知道他是怎样恐吓雉奴的了。现在你还在世,他已经如此,日后登基,一定会安心不下,千方百计都要杀了承乾和雉奴以除后患。你自己背负了一辈子的手刃兄弟的孽债还不够吗?还想你的下一代也要再背负一辈子吗?你还说你爱青雀,你就是这样来爱他的吗?」
世民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呼吸却越来越粗重,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看着胯下人儿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股炽热猛地从我下腹处蹿起。
自从那夜我们私订终身,已经过了多少年了?
自从那时,我们再也没有好好地相好过。别说是相好,就是简单的亲近、亲吻,都没有。
避嫌、避嫌,一直的避嫌。
那么多年,我还以为我已忘了世民双唇的感觉,但刚才轻轻两吻,记忆就像全部被勾起了一样,在我心中泛起巨浪。
每一次的灵肉分离,都是一次比一次更漫长。上一次是五年,这一次至今已是十七年了……
刚才那两吻虽然短促而充满功利,却还是一下子把我压抑已久的渴望突然都激发了出来。
我用力闭了闭眼,极力控制内心的,提醒自己要记住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立储,而不是我们的私情。
「刚才遂良说得对,如果你要立青雀,那就得先杀了承乾和雉奴。你真的下得了手杀无垢的孩子吗?就算你狠得下这个心,我也不能让你做这样的事!我不要你有负无垢,在她死后伤害她的孩儿,让她地下有知不得安宁;我更不要你父子兄弟、乃至夫妇之情全都成空……玄武门,有一次,就够了!」
「无忌……够了,不要说了……」
世民泪如泉涌,又用力挣了两挣,但全身被我压得死死的,只能摇着头发泄他内心的悲痛。
看见我这一番话勾起他生命中最痛苦的回忆,我也是痛得心如刀割,但此时此刻也只能硬起心肠,继续向他施压:「……求你了,世民……务必立雉奴为太子……」
世民哽咽半晌,才缓过一口气来,道:「雉奴也是我的孩子,无垢的孩子,我怎么会不爱他?只是说到继承宗庙神器,他生性如此懦弱,我真的无法没有顾虑。立雉奴为太子,他日他若压不住群臣,坐不稳江山,你叫我怎向当初把社稷交到我手上的父皇交代……!」
「雉奴软弱,就让你辅导他。」
「那待我归天之后,又该如何?」
「……还有我。」
世民一直悲凉的面色,此时倏然一变,厉声喝道:「长孙无忌,难道你已忘了无垢临终前的话?你……你心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盘算着什么?
难不成,他会认为我在盘算着怎样控制幼主,把持朝政?!
我心中愤懑凄苦,冷哼一声,忽然伸手迅捷地把自己上身的衣物脱下,袒露胸膛,移开压制着世民双臂的两膝,抱起他的上身,把他的脑袋搂至怀中,让他的耳朵贴在我心胸上。
「你好好听,你好好听,听听我的心!我还能盘算些什么?我打从一开始,能盘算的不就只是你的事!!我有再恶毒阴险、再见不得光的盘算,还不都是为了你!!世民……无垢临终前对我说过什么话?不是我不记得,是你根本不知道!她说,她要你成为千古一帝、万代名君,这是她毕生最大的梦想。我要助你实现它,一步也不能让你走错,也不能让你的继承人走错一步……哪怕因此要搭上我、乃至长孙全族的生死荣辱,我也……无怨无悔!」
此言一出,我自己也被自己震住了。从什么时候起,爱情终于不再使我是个懦夫,而是……可以擎天柱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世民反手抱住了我,一直从我的胸膛往上吻去,最后捧起我的脸,吻上了我的双唇。
天地再次围绕着我们旋转起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好像那是昨天才发生过的。真的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吗?真的不是只不过霎眼之间吗?
苍天在上,我长孙无忌再次请你作证,我真的好爱好爱他,就算是天荒地老之久的分离,也只是遮蔽了它,却永远无法磨损它的一丝半毫……
眼眶有热液在流转,一涌出来就直接落在紧贴着我的世民的脸庞上,一滴、两滴。他的泪也同样的落在我脸上,我们的泪混和在一起,再也不分清哪些是我的,哪些是他的。
我从未哭得这样厉害,就连无垢过世时,我也不曾如此。
爱情让我总是觉得自己渺小无力,但也有这样的时候,让我即使在哭着的时候,也知道这世间只有我能改变这全天下最有权力之人的心意……。
像过去很多次那样,我低头为他吻去脸上的泪,一点一点的,把我们的眼泪都吻去……。
终于,在我开口前,他先俏皮地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哭。不过这次你也哭了,我们算扯平了。」
我破涕为笑,情不自禁地摸上世民那张我已好久没细细地抚摸的脸。
「傻孩子……」
他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得一如当年那少年。但嘴是笑着,眼仍含泪:「你记不记得,你已有多久没那样唤过我……」
多久,我是不记得了。除了因为已经久远得不可追溯,也是因为,这些年来我在梦中亦那样叫过你千次万次,已分不清,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世民欣然而笑:「我就知道,我不会爱错了人……」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放在我手里。我低头一看,只见正是那个黑发编成的同心结。
我心里一热。想不到十七年了,世民竟然还一直将它贴身收藏。
那正是我和世民在新婚之夜后所扎的同心发结。发结乌黑依然,可发尾已枯黄,显示着它经历的年年与岁岁。
世民望着手中发结,眼神幽远,就似过往的记忆正在他眼前一一流转掠过。
「永结同心……永结同心……!对你……我还有什么不能相信?」他沉吟着,幸福的眼波里慢慢涌起了一丝决然,一如当年玄武门前夜,那个在我怀中下定决心与亲兄弟同归于尽的秦王殿下。
他轻轻推开我,整理了一下衣冠,步下御榻,走出数步之外。
「无忌,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会听……」
他背向着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低声续道:「这句话,永远有效……永远……」
语毕,他推开了两仪殿的殿门,昂然走向太极殿……。
我怔怔地落在后面,猛然醒悟,原来早在他少年时代,向我承诺这句话时,心里已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共我凤凰于飞……
太极殿上,六品以上文武百官齐集。
世民朗声宣告了立李治为太子,并任命我为太子太师,以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辅助储君。此外,世民还加授我「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名号。
本来我以往的官位虽然崇高,但全是没有实权的虚衔,可是加了一个「同中书门下三品」,意为跟中书省的首脑中书令、门下省的首脑侍中一样,就可以参预宰相职事了。于是我这个一向虚有其位的「闲人」,摇身一变就成了掌握最高实权的「真宰相」。
这一切,已经完全背离了无垢临死时的嘱托。但为了拥立李治,为了确保贞观盛世在世民身后的延续,为了达成无垢更大、也是最大的梦想,世民赌上了他对我毫不置疑的信任,我赌上了长孙全族的命运……
苍天为鉴,青史作证:千古之下如果能有一个外戚绝不会篡朝乱政,那就是我——长孙无忌!
因为,我对世民有的,不是忠,而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