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牛得文白天啥事不干,坐在大队部养精蓄锐,偶尔四处蹓跶蹓跶,见人客客气气,一副遭受诬陷委曲求全的模样。社员们议论说,自上次被牛得文痛骂后,他一直没有恢复元气,着实有点可怜。他顺竿而下,趁势而为,享受着优游滋润的生活。
“我不就是摘了几朵花吗!”他时常自我评价,“不错,都是我选中的,费劲啊,不是荆棘就是陷坑,好几次差一点儿不能得逞,好在有惊无险,真够刺激。那个啥,乔文秀最可心可意,她自己歪着头娇态妖娆地摇晃在你面前,不摘好像心里过意不去。想啊,路上遇着一朵花,只在你走过她身边时她才歪过头来,不是情有所属命有所归吗?顺手的事,香了自己成全了花儿,两全其美,何乐不为!嗨,还真有水性杨花的,娇艳确实娇艳,勾魂呢,但我真不喜欢。什么,挡在路上?嘿嘿……一点不假,这样的娇艳勾魂者,大多胆子大,一忽闪拦在面前,我呀,眼睛一闭闯过去,啥事没有。小心啊,太容易了不见得是好事,万事安全第一呀!”
年节将近时,牛辟明从宿县回来了,整个人养得容光焕发。当晚,村邻挤了一屋来看他。他发现,数牛得文话最少,而且神情唯唯诺诺的,好像在他跟前显露了几分狼狈。他很得意,以为牛得文被他打败了,退缩了,彻彻底底退缩了。隔天,不由得又可怜起他来。不管咋说,他毕竟是牛姓的带头人和未来的希望,不能伤了元气,这与他痛骂的终极目的背道而驰,是他和牛姓人都不愿看到的。
这天晌午,牛辟明郑重其事地跑到他家。但不管牛辟明说什么,牛得文歪坐在床沿一声不吭,不多会儿,回应以隆隆的呼噜声。牛辟明叹口气,感慨恨铁不成钢,举起旱烟袋甩到他头上。牛得文一个激灵,身子一挺立在床前。牛辟明手持烟斗颤抖着指点他,嘴巴不停蠕动却发不出声。牛得文笑了笑,拉起他推到门外。“困死我了,叔,有啥事回头再说,先回吧,啊,回吧!”牛辟明紧盯着被关上的房门,一脸无奈,原地转了一圈,跺了跺脚,指着正蹲在院里洗衣服的韩秀琴,“你你你……”一长串你,手一甩,嗨了一声,倒背双手摇摇晃晃地走了。
更令牛辟明想不到的,牛得文接班后的几年,革命形势变化太快,越来越跟以前不一样。牛辟明看不明白想不通接受不了,最后的几根黑发终于愁得雪白。而牛得文呢,以不变应万变,任凭外边风云变幻,香村大队波澜不惊。不管什么事,直到上边政策压下来,牛得文才顺水推舟,不温不火地落实,恼怒得牛辟明从此不再过问村里的事。牛得文安常处顺,心身沉浸在温柔乡里。
这段日子,几乎所有香村人的生活都过得宽松而安稳。也正是这个时候,劳教了五年的牛得利回到村子,整日闷在家里,出门也不大言语,几乎被人忽视。
转眼到了1976年。这一年,国家接连发生了几件历史性大事。一阵悲伤,一阵欢喜,又一阵悲伤。人们情感上的急剧变化几乎把心理空间压缩没了,特别是唐山发生大地震,人们把已经显得逼窄的生活空间压缩进了临时搭起的防震庵棚。
牛得文紧随形势,该悲则悲,该喜则喜,应付着上面变幻莫测的指示。他没有用太多的精力关注革命形势,更不用说花心思去分析判断发展趋势,他自知没能力没本事看得清理得清,他只觉得世事变化太快,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适应,只能跟着走,只能等待形势自己明朗。但他感到,不清不楚模模糊糊的大环境下正是浑水摸鱼趁机取巧的佳期,哪怕低劣到偷鸡摸狗高雅到怜香惜玉,都不会引起过分的关注,因为这时人们的注意力已被高度地吸引到全局性的大事上了。
“你们悲吧哭吧喜吧跳吧,管它谁逝世管它谁被打倒管它几级地震,地球照转,香村依旧是老样子,只要翻不了天,我这个小官照当不误。”牛得文得意地想,“嘁,哭又哭不来心酥肉颤的美感,叫喊打倒又打倒不了一个女人陪你睡觉,防震更防不了人家在床上光着身子美滋滋地折腾,啥意思都没有,不实惠,真是白操心。”
社会上频繁的躁动渐渐平息后,生活再没有回复到原来的轨道。不知不觉间,人们似乎意识到了世事的微妙变迁,感觉出有一股不安份的力量在暗中涌动,胆大一些的村民开始偷偷赚点零花钱,试探性地一步步朝前走,尽管走得异常小心翼翼。有一天,村子里流传说,村东头的曹钢劲关了院门在家里偷偷用高粱穗扎扫把,然后趁黑拉到县城里,卖给一个外地人。还有的说,曹钢劲前段日子弄了几十张羊皮贩运到了外地,回来学会了扎扫把。
消息出门如飞,很快传到牛辟明耳眼里。当时,他正在吃晚饭,牛得利磨磨悠悠进来,翻眼瞅瞅他,吞吞吐吐讲了曹钢劲偷扎扫把的事。牛辟明先是头都不抬地吃饭,听他说罢,腾地站起,端了饭碗气呼呼地冲到牛得文家。韩秀琴正在厨房里弯腰刷锅洗碗。牛辟明见堂屋里亮着煤油灯,直冲冲闯进去,刚想咋呼,见是两个孩子在写作业,扭身出来,对着厨房吆喝:“得文呢,得文哪儿去了?”韩秀琴扭身应道:“叔呀,他哪天不是碗一丢就没人影儿,不到深更半夜见不着人。”牛辟明哼嗨两声,身子一倔一倔地往大队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