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破奴这一动,众人这才看清,他方才一直拎在手中的,原来是个人头。
还没有完全凝固的血随着赵破奴手臂的动作,从那人头上淅淅沥沥地滴下来,乱糟糟的胡须被黑色的血块结成一团一团,沾满了草叶和尘土,此人毛发甚重,几乎把整个面部全部遮住,只隐约看得见茂密的胡须下青白的脸皮,一双铜铃大小的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虽然已经没有了神采,但那狰狞的模样依旧令人望之胆寒。
他忽然拎出这么一个血糊糊的人头,我的喉头立刻翻了几翻,一股热浪直涌上来,若不是上回已经见识过他将籍若侯产的人头生生割下的场景,有了一定的抵抗力,我几乎要压制不住地呕出来。
霍去病适时招了招手,“吴次仁,过来,将赵司马的功绩记下。”
我心中以为,记个功绩,委实不必多此一举。离得再远,我也看得出这是个人头,离得再近,我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不是速濮王的人头。
不过将军有令,不得不遵,我吸了口气,拍马赶上去,从侧边的行囊中掏出个竹简,认真记下。
人头就在不远处晃荡,空气里的血腥气本来就浓,赵破奴离我不过一米远,不知道是他身上的血气,还是人头的味道,浓重的腥味扑鼻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我好容易压下去的热潮又开始翻滚,连带着有几分眩晕起来。
霍去病冷淡地看着我写写画画,面无表情。我看了他的神色,心中的猜测又笃定了几分。这些日子我虽然扮演着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角色,帮忙处理些案头工作,可是他叫我出来记录的目的。只怕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随意。
我有晕血的毛病,他一向都是知道的,此刻把我叫过来与这人头面面相觑。大约是想要杀鸡儆猴,好叫我知道,这战场不是随便来得了的。即便他让我跟过来,前提也是有他的保护。不要抱有什么不安分的心思。
血气熏得我头晕,我却恍然有几分了悟,这一路上他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灌输给我一个概念,没有他在身边守护,在这河西战场上,我将寸步难行。
我屏息凝气,将赵破奴的功绩记完。霍去病不再看我,随意摆手让我退下。
高不识赶上前,去拍赵破奴的肩,“兄弟,这可是头功啊,恭喜恭喜!”
路博德哈哈笑着也跟了过去,士卒们都露出羡慕的表情,看着不远处奔走的战友们,叹息着他们的好运气。
我拍马转身,站定后朝前看去。赵破奴站在人群中,风尘仆仆地与众人寒暄,他此刻的造型,比起那人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众人都道这是个天大的机缘,却没有几人去想这也是个天大的险境,万一此处有重兵埋伏,两千人便如羊入虎口,一去不返了。
毕竟在这种没有任何监察设备的古代战场,敌我的实力极难估摸,稍有不慎,就是死地。
我叹了两口气,霍去病的命令又派了下来,令我带三四个人,去统计此次战绩。
我看看遍地的尸体,脸皮抽了又抽。霍去病够狠,老子越怕什么,他就越要用什么来刺激我,作为我不听劝阻,强行与他出征的惩戒么?
我盯着他的背影,吸了几口冷气,一咬牙,从负责后勤的队伍中,挑了几个有力气的低阶士卒,朝堆积如山的匈奴人的尸体走去。
这一统计,就是两个时辰,毕竟战绩不仅仅包括杀死的敌人,还包括活捉的战俘以及牛羊财物等战利品。而这军中识文断字的又不过寥寥数人,还大都是有官爵在身的将领,我的活计分不出去,顶多只能是将牛羊分成一群一群,让士卒们清点了数量来告诉我,最后的文档整理,数据统计,统统都是我一个人的工作。
是以我统计完,月亮已经爬上了枝头,营地里飘荡着烤羊肉的香气,篝火的光辉给夜的清寒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气息,白日里见到的尸体和战斗的痕迹都已经被清理到别处,士兵们围着篝火吃着烤肉,面上都带着胜利的欢喜,间或小声地交谈着。除去一些不得已的杂音,在这个安顿了一万人队伍的山谷里,竟是安静得出奇,没有人敢高声喧哗,在大战之后依旧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可见霍去病治军之严。
我又看了一遍,合上竹简,龙都伯捋着胡须,在旁边感叹,“啧啧,不过半个晚上,吴兄居然已经将所有的战绩都整理清楚,实在是难得的人才,想当年我随同卫大将军出征,每一次战役之后,都得忙上一整晚,才勉强有个结果,吴兄真是了不起,十几个人都及不上吴兄一个。”
他如今对我的计算结果已经心服口服,没有半分怀疑。
我回了个礼,收起竹简,只觉得身心俱疲。
这些计算原本没有什么难度,但是一个晚上不是面对残缺不全的尸体,就是臭气熏天的牛羊,我几乎觉得自己身上都散发着血气和尸臭。
这令我十分想念从前飞船中的私人浴室。
经过一个篝火堆,我看见赵破奴坐在人群当中,与士卒们一起吃肉笑谈,旁边坐的看起来像是周彤和庞一山,每个人的脸庞在篝火的映衬下都是那么斗志昂扬。周彤大口吃着烤肉,笑眯了眼,敬仰地看着赵破奴。我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那个晚上,第一次烤肉给他们吃的情境。如果没有当时那一顿烤肉,现在是不是会不一样?
赵破奴似乎察觉到我的目光,远远看过来,我低了眉眼,抱着沉重的竹卷,疲惫地从一侧的小道离开,走了很远,还隐隐感觉到后背上那道视线。
回到霍去病的帐篷,他只是淡淡抬了抬眼皮,我走过去,把竹简双手奉上,“将军,所有的战绩都已统计在册,请您过目。”
他接过去,目光却落在我的脸上,我猜他多半想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些畏惧恐慌来,可惜我只是疲惫和头晕,或许脸色有些苍白,却没有什么惊惶的表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