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格外幽僻,连车轮打滑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探照灯伸入黑幕里,一下就被湮没了。环山公路需要驾驶人不厌其烦打转方向盘,在每一个拐弯处,夜色犹如伺机潜伏的巨兽,不断将人吞吃入腹。
今天是四年一度的省级政府官员大选,参加竞选的孙志本该稳操胜券。
齐郁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孙澈不断切换着收音机里的新闻报道,一直静默着没有出声。多家电台都在滚动播放着同一条消息:作为下届省委书记最热门候选人的孙志,由于被曝光出与近期最大的贪污案有关,刚刚被纪检部门请去调查。新闻里绘声绘色描述了大选的场景,以及摆在台面上的人证物证,孙志惨白的脸色在镜头下甚至有几分骇人。
这件案子曾经沸沸扬扬得闹了好一阵子,牵连了不少人,就连孙澈的父亲也是因为和这些人有些说不清楚的关系,而在这一届的大选中格外地收敛,孙志也借此代替了其父的位置,成为了孙家明面上的代表。
这件牵扯甚广的贪污案把一众身居要职的官员集体拉下马,可谓在大选的风潮浪尖又助推了一把。
与孙澈父亲的狼狈相反,孙志却在这一桩轰动全市的贪污案中脱颖而出,成为媒体竭力推崇的对象,因此无论在民间还是内部,他都拥有极高呼声。
本来以为一切都成定局,谁知道却在最后功亏一篑。
在大选当日这样关键的时刻,他却被指正和这件贪污案有直接关系。
无论纪检部门最后的调查结果如何,在措不及防的证据下面,孙志哑口无言面对镜头的狼狈,无疑成了大众难以忘怀的一幕。
车子一开进市区,不时还能瞟见街头广告电视里出现孙志的脸,都是今天在大选会议厅被记者围追堵截的画面。可见本次事件之大,短短一天时间不到,已是街知巷闻。
来自新闻舆论的强压,就算是孙家,也不能完全强压下去。
孙澈的车还没有开回家,陈管家的电话又打了进来,那副经年镇定的语调在这通电话里终于有了起伏,
“二少爷,老爷心脏病突发,人已经住进了医院。您如果进了市区,直接来医院这边吧。”
“知道了,我就来。”孙澈挂了电话,脸上不露表情,只有控制变速杆的手更加往前推了推。
“放心,老爷子不会有事的。”加急的车速让齐郁不由侧目,左手轻轻附在孙澈手背。
体会到来自身旁人的关心,孙澈放松身体摇了摇头,语气里有淡淡的嘲讽和无奈,“老爷子把一辈子都搭在里头了,孙家在这个当口接连出事,叫他不在意也难。”齐郁看着道路两旁不见缓速的风景,轻轻道,“这一次你打算插手?”
虽然孙澈一向不待见他这个大哥,也对自己的父亲讳莫如深,但毕竟血脉相连,有时候,表面上的冷漠是无法代表心里的想法的。
“再说吧。”孙澈盯着路况,并不多做表示。
如果坐在他身边的不是齐郁,恐怕这一刻,谁都无法看出他的紧张。
齐郁转回头拿开了手。
会慌就好,会慌,才能露出更多破绽。
把车停靠进医院住院部的草坪,刚与站在门口等待的陈管家会合,齐郁和孙澈的电话正好同时亮起。
孙澈那边是成俊那帮人打过来的,开了免提,七嘴八舌的询问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齐郁甚至能听到成俊在问孙澈他有没有在旁边。
“齐郁,医院那边情况怎么样?”这边是齐桓开口在问。
齐郁眉梢微不可察动了动,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他这个时候理所应当会站在孙澈身边。
“已经到了住院部,具体情况还要等看过才知道。”
“那好,随时保持联系。”齐桓叮嘱了几句,怕耽误他们上楼探望,匆匆收了线。
陈管家早就等在医院门口,看到他们来了,领着他们上楼,顶级病房里残留着医用酒精的味道,孙家老爷子双眼紧闭躺在病床上,氧气罩里的呼吸很清,一点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曾经叱咤政坛的孙老爷子,只有在倒下来的这一刻,才让人看出他已经不堪岁月的侵袭。
孙澈在床边站定看了看,转身示意陈管家跟出来。
“肖医生怎么说?”
肖正是B市心血管外科的专家泰斗,尤其对于诊治突发性心脏病这一块,更是其中的权威。
陈管家跟在孙老爷子身边多年,不是病情凶险,绝不会令他像现在这样着慌。
“老爷一直有心脏病,以前保养得宜,病情一直得到了控制。这次刺激过大,情况不怎么乐观。”
“还有呢?说重点。”孙澈皱着眉,肖医生这人他曾经接触过,总喜欢把重要的话放在最后说。
陈管家的喉咙哽了哽,“肖医生说,最好能尽快给老爷安排手术。”
孙澈一直平静地听着陈管家的汇报,直到四周围都安静下来,面前陈管家的表情渐渐充满恐惧,他才皱起了眉头。
“肖医生有没有说手术成功率是多少?”
“一半一半。”陈管家如实作答。
“这是什么话”孙澈的声音猛的提高了几度。
“孙澈,冷静点。”齐郁示意地看了眼病房。
“待会我亲自问问肖医生,老爷子的事情不能耽搁。”
陈管家拿出手机拨通肖正的电话,接通之后递给了孙澈。
随着孙澈推开门的动作,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齐郁看了一眼值班室里的挂钟,时针刚好走到凌晨3点。
这一夜,注定谁都无法安心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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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家的事情闹得很大,齐郁跟着孙澈一番折腾,着实是累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客厅里是昏暗的,厚重的窗帘落下来,隐隐有些光,却看不出是什么时间。
齐郁揉着头坐起来,毯子滑到了腰间,他立刻感觉到了一阵凉意,刺得人浑身一颤,于是伸手把毯子拉高了一些,可还是止不住咳嗽了起来。
齐郁的身体不好,他最近总是头疼,工作时间稍微久了些,就觉得累,往年拼了命去做事,总以为人的精力是挥霍不尽的,哪知道能够挥霍的东西就有耗尽的一天,现在,他果然力不从心了。就像是一架工作了很久的机器,因为许久没有上油而咯吱咯吱地响着。
二十五岁的齐郁应该是健康又充满活力的,可他这次回来,再也没了当初的那种状态,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包括身体也是,有时候看着镜子里年轻的那张脸,他也会怔忪出神,大概一切的事情都是有其代价的,上天让他重来了一次,总会从他这里拿走一些东西,齐郁看着手腕上的那只表,解开了上面的搭扣,手表之下,一道疤狰狞地横卧着,虽然已经褪成了更浅的颜色,却仍是触目惊心。
他抿了抿唇,把表重新带回手上,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头似乎昏得更厉害了,明明是刚刚睡过,却一点也没有睡醒过后的舒坦,反而比昨晚还要难受,他恨不得找一床就这样倒下去,一直睡到舒服为止,可哪里又能让他如愿呢?
这一天,等着齐郁的事情还有很多。
他披着衣服到柜子里找了药,就着凉开水吞了两颗,冰冷冷的东西下了胃,凉得人一哆嗦,可药吃下去总该能让他更加精神一些。
齐郁撑着身子到了厨房。
他弯腰打开冰箱,里面还有些鸡蛋,番茄看起来也比较新鲜,大概是帮孙澈做饭的阿姨买来的,齐郁慢慢开了火,开始下起面条,他一晚上没吃东西,总不能这样饿着出门,虽然身体不好,可也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了,齐郁想活着,想好好的活着。
死过一次的人,会更加珍惜活着的人生。
更何况,上天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齐郁端着下好的鸡蛋面到了餐厅,热气蒸腾上来,带着暖滑的香气,他用筷子慢慢挑起,香味散开,勾起人的食欲。
他忽然想到了孙澈,那个人也是极爱面条的,知道这一点的人不多,因为平时他实在表现得太完美,以致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西食的忠实爱好者,事实上,孙澈确实钟爱咖啡,可对饺子面条这类东西的喜爱也是毫不逊色,只是,他从来都不说,甚至连自己都假装不知道,齐郁也是跟他住了很久,才知道他这个喜好。
孙澈这会儿应该又去了医院。
他跟孙澈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几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孙家老爷子躺在病床上还没醒过来,整个孙家就像没了主心骨似的,一团的混乱,孙澈过去了之后那些人才安心了几分,老爷子身边的助理拉着孙澈讲了许久,出来的时候虽然脸色还是不大好,但那种毫无方向的慌乱感总算少了几分。
齐郁不方便进去,昨晚,他一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孙家来的人不多,能进病房的更少了,来来往往的人也是神色匆忙,就连孙澈都忙得顾不上他了,好在齐郁并不在意,只是这个位置,齐郁真的不喜欢。
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曾经对自己说过,再也不要像一个傻瓜一样坐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可这一次,却要食言了,就算再不喜欢,他也得坐在这里。
因为齐郁等待的,不是孙家老爷子的清醒,而是一个证明。
他要确切地知道,未来的一切是可以重新铺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