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的脸色猛的又是一白,金桂就觉着他眼里好像是燃起了一堆火,她心想这个薛蟠还是真疼妹妹和媳妇的,唉,既如此,更不能让他含冤受屈死掉了,不管怎样,要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实在无能为力也就罢了。
“要怎么做?”薛蟠终于咬牙问出来,他虽混账,却是个孝子,从小儿又和宝钗一处长大,对这个聪慧美丽的妹妹十分疼爱,况还有刚娶过门的娇妻,有香菱那个身世多舛的爱妾,因思想了几回,生命斗志就爆发出来了。
“御笔朱批前,皇帝必派人过来调查一番,虽不过是走个过场,然而此人定然是皇上的近臣,非是忠顺王府可以控制得了的,你到时便大声喊叫自己冤枉,待那人若问起为何翻供,你就说……就说……”
金桂不过是一时间血气上来,要为薛蟠翻案,根本没经过计划筹谋,此时说到这里,也不禁沉吟起来,忽听旁边宝钗道:“到时哥哥就说是受刑不过,反正这身上也有旧伤可以验看。”
“没错。”金桂点头:“然后你还可以把这事情推到别人头上,只说是哪个衙役都好,悄悄和你说若招认了,以你的身份也不必死的,免得在这里白白熬刑,所以你被人蒙住了,又惧怕酷刑,就招了,谁知今日妻子妹妹前来探监,方知自己已经判了斩刑,因此不甘含冤受死,让真凶逍遥法外。”
宝钗沉吟道:“若是这样,只怕要当堂对质的,却去哪里找这个衙役?”
金桂眼睛略转了转,便笑道:“这也容易,爷你狠下心往自己眼窝上揍两拳,揍出乌青来,到时人问你,就说之前被暴打一顿,眼睛肿的桃儿一般,哪里还能看见人的形状,只是有人在耳边这样说了,你就认了。”
宝钗点头不语,忽听金桂道:“好了,莫要磨蹭,你先砸自己两拳,只怕狱卒这会儿就要叫我们出去了。你若不当了我们的面儿对自己下手,日后也是熬不过那酷刑,不若趁早儿等死罢了。”
薛蟠面色一白,血性上来,猛然一咬牙一跺脚,一手捂住嘴巴,一手抡起拳头,竟是下死命在自己左眼窝上捶了一拳,登时那眼眶边就渗出血丝来,眼睛周围就见红了。
也便是在此时,狱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说里面的奶奶小姐,这看也看了哭也哭了,也该出来了吧?这可是死牢,你们也不能让兄弟们太为难啊。”
金桂和宝钗一凛,生怕被狱卒看到薛蟠的形容起疑,就忙忙向外走,忽听身后又传来一声闷哼,回头一看,就见薛蟠右眼也流出血来,在脸上蜿蜒出一道血迹,很是触目惊心。
宝钗毕竟心牵哥哥,见其惨状就忍不住张开檀口,只是惊叫声未及出来,就被金桂眼明手快以手捂住。她回头看了痴痴望这边的薛蟠一眼,忽然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情,猛的就放开宝钗,直奔回去握住栅栏,对薛蟠轻声但坚定的道:“你放心,我在外面必竭尽全力替你想办法,定要救你出去。”
“你自己的安危要紧。”薛蟠虽呆,也知道党派中斗争的厉害,唯恐金桂一个弱女子,会着了暗算,不由得殷殷嘱咐了一句。
金桂点点头,急转回身,拉住宝钗的手向外走去,不一会儿身影就消失在阴暗的长廊尽头。
那狱卒们都是粗野汉子,平日里哪能见到这么娴雅美丽的大家闺秀,一个个有心上来说几句话,却也知道这人家不是自己能惹得起,因此只有牢头儿壮着胆子走过来,陪笑道:“奶奶在里面的时间也怪长了,哟,小姐怎么哭得这样,不是小的说,人就是这么回事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那宝钗此时悲痛之情暂收,听见这牢头纠缠罗嗦,又是羞又是恼,偏她一个女孩儿却又不能怎样,正不知该如何处时,就觉身前挡了个人,接着便听见嫂嫂带笑不笑的声音:“这个道理我们自然是知道的,也不劳别人操心,你是个什么身份?轮得到你来我们姑娘面前说话吗?好不知规矩的东西。”
那牢头讨了个没趣儿,一边陪笑着诺诺退了回去,看见金桂带着宝钗等蹬车远去,方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忿忿道:“难怪人都说薛霸王家的那婆娘是个泼妇,你们到看看她,往那儿一站,哪有一点身为女人的自觉,连我家婆娘还比不上她大方呢。”
另一个狱卒过来笑道:“老大,你就庆幸吧。没听说在家的时候,这母老虎可是连呆霸王都怕三分,一有不如意,脸上就带着抓痕出来了,今儿你涎着脸上去搭讪,占人家小姐便宜,没给你一爪子就算母老虎宽厚仁慈,你还敢抱怨,你难道没听说呆霸王那个爱妾都让她折磨的去了大半条命吗?”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薛家本是作风严谨的书香世家。然自从金桂进了门,一天一小闹两天一大闹,俗语说隔墙有耳,这世上哪里有不见天的秘密,况像她这般大张旗鼓的,因此如今悍妇母老虎之名在都中是人尽皆知,都把这当做茶余饭后的谈笑之资。
且说金桂,带了宝钗蹬车而行。一路上宝钗觑着她脸色,见她时而凝神细思时而眉头舒展,不由得心中也是起伏不定,忍了半日,终究沉吟着开口道:“嫂嫂虽说要救哥哥,但这事情可是难如登天,不知道嫂嫂腹里有什么打算吗?”
金桂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声道:“我还没拿稳主意,许多地方也要推敲,还得和姑娘太太好好商量商量,且等我们回去再说吧。”
宝钗素日是深知金桂为人的,闻听此言,不由得皱起柳眉,心想这嫂嫂自嫁来我们家,生出了多少故事?只因哥哥无才无德,竟被她降服,从此后就不把哥哥放在眼里,倒动辄就跑去弟弟面前妖妖调调的,如今竟忽然又一心一力帮着要救哥哥,这是什么事?比天都大啊,她能有这么个好心?别不是要设什么陷阱害我们家吧
这却也怨不得宝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素来就是个谨慎的人,何况金桂此时性情大变,她不知就里,如何就敢真信对方。
正在心里琢磨着,忽然就听马车外响起一声轻若无语的叹息:“罢了,我注定是要死在他手里,绣橘,你且听她们的,回去吧。”
宝钗一听到这声音,就不禁大吃了一惊,忙回身掀帘子往外看,只见马车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一条宽巷中,想是车夫打算走捷径,却不料迎面也有一辆马车,此时自己这辆马车正在小心翼翼擦着那辆车蹭过去,两者之间不过一指缝隙,因此对方车中的话方让宝钗一字不漏听在耳中。
接着又有细细的哭声响起来,听一个声音抽噎道:“奶奶病成这副模样,说句不好听的话,眼看着也熬不过去了,这皆是那孙家作践折磨出来的,如今成了这么个光景,奶奶不过是想见一眼自家姐妹,凭什么又不放……”
声音渐渐消失,却是自家马车已经走了出去,耳听得外面有几个人在低声咒骂,宝钗只觉心中悲痛神思恍惚,不觉滴下泪来,一双手紧紧绞着袖子,连十个指关节都泛了白。
“姑娘,我怎么听着那像是二姑娘和她的丫鬟绣橘的声音……”忽听身旁的莺儿疑惑问了一声,宝钗忙打断她道:“莫要胡说,二妹妹怎么可能会在这里……”一边说,却不防嗓音哽咽,泪水早已如断线珠子般落下。
金桂一直在思索心中之计是否可行,忽闻莺儿宝钗低声说话,方抬起头来,见宝钗流泪,不由惊讶道:“姑娘这又是怎么了?先前不是好好儿的吗?”话音未落,就见宝钗忙强笑道:“没什么,不过是想起哥哥,心中酸痛。”
她若不说的这么急,金桂怕还会相信,然她此时这明显就是掩饰之态,哪里还瞒得过金桂。当下把眉毛一拧,淡淡道:“究竟是想到什么了?说出来咱们大伙儿也合计合计,只是自己擦眼抹泪的,能有什么办法?”
宝钗无奈,知道嫂嫂因为自己不肯直言有些不悦了,先不说这母老虎到底存没存救哥哥的心,只冲她那个性子,也犯不着因为这事情惹她不快,因只好道:“没什么,只是刚刚车擦过去的时候,听见对面好像是二妹妹的声音。”
“二妹妹?是迎春姑娘?”金桂脱口而出,让宝钗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她忙咳了一声,心想淡定淡定,你这个笨蛋,夏金桂怎么可能对贾府这么熟悉?连想都不想就把迎春的名字叫出来,你以为那个悍妇也熟读红楼梦啊?
想到这里,就嫣然一笑道:“是了,姑娘是不是听错了?二姑娘怎会在这里?不是说她嫁了孙家吗?只是又说在那边境遇不好,到底是怎么个事情?”
一语未完,就听见外面有个男人高声嚷道:“那臭婆娘在哪儿?妈的一天不捶她皮就痒了是不是?我原先就说该把她绑去马棚里,呸,什么玩意儿,跑来我面前充大小姐主子的款儿,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阿物儿。”
金桂一听见这粗鲁声音,这暴戾的话,联想起刚刚宝钗的话,心下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拿眼看着宝钗,轻声道:“他就是孙绍祖?”
宝钗面色苍白,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想必就是了,这般粗俗没知识的话,还有谁能说得出来。”一边说着,就又要掀帘子向外看,然而想了许久,却终于还是放下手,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