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还是熙凤为人圆滑,见冷了场,忙一拍掌道:“正经这才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气呢。二丫头以后也算是有了道护身符。我真不知该怎么谢嫂子,唉,你都不知道,之前我担心二丫头回去,连着两宿没睡好觉,这下好了,今夜势必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众人被熙凤点醒,便也纷纷附和。心道没错,虽是悍妇,但毕竟二姐姐是因为她才得以保全,不为别的,但为人家这份肯豁出名声为二姐姐出头的高义,也不该多想。宝玉更是钦佩道:“真没想到嫂嫂竟是女中豪杰,如此高义,宝玉代二姐姐谢谢嫂嫂了。”说完一揖到地,气氛才又重新活络起来。
金桂也没有多坐,事情说完了,便告辞而去。这里等姑娘们也都散了,凤姐方问平儿道:“彩明回来了吗?”
平儿笑道:“刚刚就回来了,见大奶奶在这里,没敢进来。”说完来到门边,掀起帘子道:“二奶奶叫彩明呢,还不进来。”话音落,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就走进来,先见过了凤姐,听她悠悠道:“你跟着二姑娘的车,可看见事情的经过了?”
彩明道:“小的听了奶奶的吩咐,一直跟着呢,从头看到尾。不是小的说嘴,奶奶,那孙家姑爷也忒不是个东西了。二姑娘刚进马车,就让他派着等在那里的婆子给绑上了,还堵了嘴巴,若非后来大奶奶挡了一下,小的都不知道二姑娘一上马车就遭了下马威呢。”
熙凤柳眉倒竖,狠狠拍了下桌子,恨恨道:“这王八羔子当真是无法无天了,竟如此不把我们贾府放在眼中。”她心里暗怪自己那公爹糊涂,这可不仅仅是关系到迎春的幸福,传出去更令贾府的名声都受损,偏偏这话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彩明道:“可不是嘛。后来眼看到孙府了,就在一条巷子里让大奶奶拦住……”彩明绘声绘色的将自己眼见的经过说了一遍,须臾间说到最兴奋的地方,不由眉飞色舞道:“要说那个大奶奶可也太厉害了,难怪连薛大爷都让她给收拾下。虽然有家丁把守着巷头巷尾,小的没办法去亲眼所见,但是听见那孙绍祖就像杀猪似的叫,小的后来到底按捺不住,假装过路从那里走了一下,用眼角的余光从家丁们露出的缝隙中瞅见,那大奶奶把孙家姑爷给踹翻在地,一脚一脚的往身上脸上踢呢,旁观那么多家仆,没有敢上前的,那孙老爷被揍的爬都爬不起来……”
彩明一直到说完,还意犹未尽似的。熙凤令他出去,听平儿在身旁咋舌道:“我的天,这哪里是大家子的女孩儿?薛大爷怕不是让人骗了吧?便是小家碧玉,市井之间,也少见这样的妇人啊。”
熙凤似笑非笑道:“你这样说原本没错,只是你看她在我们面前的言谈举止,可有一丁点儿破绽?”她不等平儿回答,便轻笑着摇摇头道:“没有,一点儿破绽都没有。一举一动都透着端庄优雅,不过是嘴头厉害了些,倒和我有些相像,若别的能装出来,这份气质举止可不是能伪装的。我现在只是奇怪,不知道她们家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奇怪的一个女孩子来,你们素日里都说我厉害,可如今听听,我岂能比得上她万一?只是有一条,宝妹妹说她从死而复生后,气焰收敛了许多,我怎么觉着她不但没收敛,反而倒变本加厉了呢?从前也没听说她把薛家兄弟摁在地上揍啊。”
平儿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笑道:“奶奶难道没发觉?那位大奶奶在家里确是平和了许多,大概只是因为孙家姑爷实在太不是东西,所以引得她暴怒,才有这些行为吧。”说完又忍不住笑道:“我想想刚才姑娘们的表情,就忍不住笑,哎哟哟,真真从来没有看过的,便连宝姑娘,素日那么稳重的人,嘴都合不上了。林姑娘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目无下尘,那个时候眼睛也都瞪起来了呢。”
熙凤笑道:“那大奶奶厉害若斯,姑娘们八成心里有些瞧她不起,只把她当做悍妇一般的人物,但我敢说,这位大奶奶可不是普通人,等着看吧,将来在她身上,还不知要发生多少让人拍案叫绝的故事儿呢。”
主仆两个正说着,便听王夫人房里银钏儿的声音道:“二奶奶在家吗?太太让您过去一趟呢。”
熙凤忙交代了平儿几句,和丰儿一起来到王夫人房里。王夫人让她坐下,脸上带着关切问道:“你身子怎么样了?我听你兄弟说,这几天你经常在外面走动,可是无碍了吗?”
熙凤忙笑道:“可不是,将养了这些日子,总算是好了。我都快闷得发霉了。”
王夫人点头笑道:“好了就好,只是不用再好好养养吗?你的性子我知道,管的琏儿如同避猫鼠一般,偏偏他还是那风流性子。你如今怀着个小子又没了,我最怕落下病根儿,于日后有碍。虽说你们还年轻,但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儿,偏偏平儿也没动静,你又不让他纳妾……”说到这里,便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熙凤是从心里不爱听这种话,忙笑着岔开道:“太太不用急,我先天壮,大夫说不妨事的。大不了我再谨慎些。”
王夫人听她这么说,也只得点头道:“既如此,你身子好了,就仍接手之前的事吧,这些日子可把珠儿媳妇和你三妹妹累坏了,你接过来,也让她们好好歇歇。”
熙凤一听这话,心里十分高兴,忙笑道:“是,我明儿就和大嫂子还有三妹妹说去,这些天我也冷眼瞧着了,三妹妹倒真是聪慧能干,比我强多呢。”这不过是自谦之词,王夫人自不会在意,只淡淡道:“咱们家毕竟是大家口,这一大家子的事儿压在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身上,没有这种道理,一时权宜还尚可,却不能长此以往。也幸亏你好起来了,不然我还得费心去琢磨人选。”
熙凤忙说不用,她是爱卖弄才干揽事做的人,哪肯将自己的管家权力交出去。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王夫人便为迎春叹息,熙凤便把金桂的事轻描淡写的说了给王夫人听,饶是如此,也听得王夫人直皱眉头,摇头道:“胡闹胡闹,我们家的媳妇岂能出去抛头露面?唉,也不知道你大兄弟当日是怎么想的,那么多攀亲的人家,怎么就选了这么个人?”
熙凤心里倒是不以为意的,只是自然不肯说。忽听外面有丫鬟道:“老爷回来了。”熙凤忙和王夫人起身迎接,却见贾政兴冲冲进来道:“夫人,外甥的事儿成了,刑部已经查明了案子,这会子大概已经释放了呢。我也是才刚得到的消息,便立刻赶回来和你们说了,这下就放心吧。”
王夫人和熙凤两人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是薛蟠的案子,不由都额长称庆道:“阿弥陀佛,真是祖宗保佑。既如此,想必已经是回家了。”说完忙让丫鬟去薛府打听。
此时薛府里已经是乱作了一团。薛蟠被释放的消息事先没有任何口风,人就被放回来了。那薛姨妈骤然见到儿子,几乎就如木雕泥胎一般,好半晌方反应过来,薛蟠早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大哭自己不孝。却见母亲猛把自己拉起来,哭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笑一阵子就又哭了。
如此半天,香菱等人早已得了消息,忙都过来,劫后重生,众人都是恍如隔世一般,喜极而泣自然无法避免。好容易众人都止了哭声,薛蟠方问香菱道:“你们奶奶呢?怎么不见她?宝蟾怎么也没来?”
香菱道:“一大清早便出去了,只说有事,想来是去送二姑娘回孙府,这会子还没回来呢。”说完薛姨妈忙道:“她做这事儿,大概宝玉和凤丫头她们也知道,派个丫鬟去贾府园子里问问。都快晌午,也该回来了。”
香菱忙答应下来,派了个丫鬟去大观园,寻找金桂的同时,也请宝钗和宝琴姐妹俩回来。这里母子两个便说些别后情景,自然又忍不住是一番泪如雨下。薛姨妈便道:“自你入了监牢后,为陶登你出来,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许多东西都当了,那些店铺房产,你在的时候家道不济,就卖了一些,这次几乎都卖了个干净,如今还只剩下郊外有二三处,你媳妇却说有用,方才留了下来。”
薛蟠擦着眼泪道:“她什么时候还会做生意了?这些道道我都不甚通,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懂得?不然她们家也不至于到最后都把那些地卖了。”
薛姨妈连忙道:“你莫要瞧不起她,想来她是有些手腕的,你看她在家时,亲家那生意多好,都做到了宫廷供奉。只是她嫁了你后,她那老子娘和兄弟不争气,方卖了地产进京。只是她这人性子太泼辣,我素来不喜。谁料到前阵子误喝了咸汤,差点儿死了,待活过来后,竟把世情都看透,也不欺负香菱,也不忤逆我了,还真心实意的为咱家打算,前些天家里艰难的锅都快要揭不开了,亏得她想了法子,卖了两张染布的秘方,方陶登了几千两银子度过这难关。你从此后可得好好尊重她,叫我说,她原本就厉害,指望你降服她是不可能了。只要家庭安宁和睦,她又持家有道,让她当家作主就罢了,不必再去争长短了。”
薛蟠诺诺答应下来,忽听外面说姑娘回来了,他忙站起,果然,门帘打起,宝钗和宝琴两个急急忙忙走进来,看见哥哥终于平安回来,少不得又是一场大哭。
接着便是合家欢喜,只是金桂一直到过午还没回来,薛蟠听宝钗说她早就从大观园出来,不由得十分担心,便要出去找寻,薛姨妈唯恐他再闯祸,就让一个老家人跟着,却听他笑道:“娘,我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教训够深刻了,哪还能如从前那般不懂事。”因说了一番,薛姨妈无奈,只得放他自己去。
且说薛蟠,在城里打听半天,才知道自家马车是往郊外去了,他心里有些明白,忙来到郊外自家的那两处破落店铺,果然就见金桂站在那边,正和宝蟾不知说些什么。
看着前面那苗条的身影,薛蟠一时间不由得百感交集,之前他惧她厌她,待到了监牢中,回忆起两人的姻缘,心中又有爱意割舍不下。此番几乎是两世为人,且能够有今日,可说是全赖金桂在这其中周旋,不由得在那爱意惧意之上,又添了满满的敬意,肚肠中千言万语,却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站在一旁痴痴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