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到了。”车夫停好马车,隔着帘子说道。
闻言,我微松了口气,这一路上气氛诡异地很,虽那妯娌二人状似亲热的闲聊,话题再未扯上我,我仍如坐针毡。八福晋对我有明显的敌意,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奈何我却不知道才第一次见面,哪儿惹到了这位脾气刚烈的主儿。
我们这边刚刚下车,从园子里迎面驶出两辆马车,赶车之人认出我们,停了车下来问安,四福晋微抬了手让他们起身,两辆马车同时掀开帘子,见到那一张张除偶有熟悉之外几乎全都陌生的脸,我顿觉有些头大。
一、三、四、五、七、八……十三、十四。貌似除了太子和十五十六两个小阿哥以外,皇子都齐全了,我甚至忍不住有种冲动跑过去看看,是否皇上正躲在后面,打算带着儿子们微服出巡。
两厢见礼,弘晖也由嬷嬷从另一辆车上抱下来,欢欢喜喜地同他的叔叔伯伯们聊天,小孩子就是招人喜欢。那边,四贝勒同四福晋简单嘱咐了几句话,说是今日皇上考校功课,十三、十四两位阿哥表现尤为出色,无论背书、射箭都不相上下,圣心大悦,放了小半日的假,所以他们相约去凤翔楼饮酒作乐。
呃……饮酒作乐这四个字是我臆断而已,但是我肯定,他们绝不是奉旨去酒楼办差。
我这边正胡思乱想,不防十四阿哥冷不丁问我:“弄玉,你为何会和四嫂在一起?这两日你去哪儿了?”
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十三阿哥,我微笑道:“四福晋寻我去府上陪弘晖阿哥玩而已。”
他仍似要问,十三阿哥却从马车上跳下来,走上前执起我垂在身侧的手,攒眉看着上面的白色绷带。
“怎么弄的?早上不是还好好的?”
他眼睛真毒,我有意拽了袖子挡住,仍被他发现。
“不小心擦破的,小伤,不要紧。”说完我抬眸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奈何……没有。
旋即低头暗骂自己嘴欠,人家又没问你,自己倒紧着回答“不要紧”,你怎知人家可会紧张担心你?
“上次的药膏还在吗?那瓶去腐生肌膏治这个最有效果,待结了血痂,一定要记得抹。”
我匆忙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药膏是你送来的?”
他眉头渐舒,早已放开我的手:“不然你以为是谁?”
我正要趁机问那字条是不是也是他写的,四贝勒已经唤他上车。我这才想到适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他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说了起来,全然将畅春园的大门口当做了四贝勒府的后花园。
倍感压力的低垂着头恭送皇子们出门饮酒作乐,跟在两位福晋身后绕过大半个畅春园,她们要先去春晖堂,而我回承露轩,所以就此分别。
“玉格格,我有几句话不吐不快,请借一步说话。”八福晋话虽说得如此客气,却是不容拒绝的严厉。
我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走远了些,直到在一棵百年古榆前停下,树叶早已泛黄,随风簌簌飘落,有几片还落在了她的身上,娇艳的鲜红配上有些凄冷之色的黄叶,对比分外鲜明强烈。
她仰望着树顶出神,过了一会儿,伸出玉手拈过一片叶子,蔻丹染指聚拢成拳,慢慢将其碾成碎屑。
“我不是有心针对你,只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自幼失怙,被郭罗玛法教养长大,我额娘原本便是他最疼爱之女,所以对我也是百般疼宠,我的性子本就便桀骜,又仗着郭罗玛法的护佑,姑母还是当今皇上的宠妃,别说自家的兄弟姐妹,就连宫里的皇子公主也对我礼让三分。其实说白了他们是讨厌我,因为我不会像别人一样尽挑好听的话说,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以致得罪了不少人。我深知这个毛病,可是就是戒不掉。”
她回过头朝我一笑,如同顽皮的小姑娘。
“但是宫里有一个姐姐对我和别人不一样,郭罗玛法曾说我是美丽的雏鹰,应该在自由的天地间翱翔,直到遇见那个姐姐,我才知道,她比我,更适合做那只鹰,她是属于草原的,所以也得偿所愿回到了草原。不像我,最终成为了这镶金雕玉的笼子里的金丝雀。”
说到最后,她飞扬的神采黯淡了下去,松开手,指间树叶的碎屑飘落。
“你也想和我一样住进这笼子里吗?如果不想,倒不如尽早退出来,别被这笼子的表象迷住眼,里面的人,谁也不比谁干净。”
我望着那些随风轻舞的落叶出神,忘了回答她的问话,直到回过神时,她已经离开了。
手翻进衣领摸索出那枚被我系了一根细红绳挂在脖子上的扳指,轻轻触摸里面凹凸的纹路。
又忘记还给他了,每次见面都忘记,分开后才又记起。
是真的记不起还是有意的疏忽?
秋风沙沙在耳边沙沙地吹响,听不懂它的回答。
回到住处时,宛澜正倚在床头打瞌睡,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滑落在地的毯子重新为她盖好,爬到里侧躺下,轻握住她的一只手,秋蝉和香凝端了食盒过来,我做手势不让她们出声,闭着眼,竟这样睡了过去。
“咕噜——”肚子开始发出饥饿的抗议,我睁开眼,见宛澜躺在身侧,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涕泪汪汪地看着我用纱布缠好的手。
“我不在,谁欺负你了吗?”我用手背抹去她脸上的泪花,她摇头道:“没有,各宫主子都对我很好。只是小姐一夜未归,我睡不着,昨日早上香凝姐姐告诉我,说小姐住在四贝勒府邸,我以为,小姐不要澜儿了。”
我叹了一口气,也难怪她胡思乱想。听娘说过,宛澜小时候家里穷,生母早死,继母对她很苛责,不想浪费一口粮食,变着法儿将她丢在外面,神奇地是她年纪虽小,却每每都能自己找回家来,继母最后将她卖给二叔和二婶做童养媳,得了钱不说,还去了眼中钉,两全其美。
而自打她那次被二婶毒打,娘将她强要了来,当着众人面撕烂了她的卖身契,告诉我说,对宛澜要向对亲妹妹一样疼时,我就对她说过四个字:“不离不弃。”
即使我进了畅春园居住也没丢下她,结果这次是我们六年来第一次不在彼此身边,不只是她,就连我自己都不习惯。
“前日是意外,我也没想到会去贝勒府。我答应你,以后我去哪儿都带着你。”
“真的?”她显然怀疑我说话的可信度,这等于间接怀疑我的人品。
“嗯,真的。”我郑重地点头。
她才笑起来,起身端过食盒,我们坐在床边一起用膳。我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说道:“急什么?慢些吃,小心噎到。看你这样子竟像几日未吃似的。”
“澜姑娘的确两日未进食了。”香凝进屋来取绣活,见我们都起了,便要将膳食拿出去重新热过。只是我和宛澜此时都睡饱饿极,也顾不上饭菜是否已凉,风卷残云地吃着。
香凝无奈,只道:“格格不在,澜姑娘吃不下睡不好,昨日秋蝉勉强劝她喝了半碗稀粥,看这脸瘦的。”
我嗔了宛澜一眼,她笑嘻嘻地放下空碗,打了一个饱嗝,侧了身子朝香凝道:“香凝姐姐,那些糗事就别提了,厨房里可还有粥吃吗?”
“两碗还不够?”我有些惊讶,何时她这般能吃了。
她小嘴一撅,道:“噎死强过饿死,我以后再也不要饿肚子了,难受死了。”
“澜儿,忘了忌讳吗?”我沉下脸。
她乖乖闭了嘴放下碗。香凝许是第一次见我动气,忙打圆场:“格格,澜姑娘未吃饱,奴才再去盛一碗就是了。这两日来她担心格格,吃不好睡不好的,今儿总算格格回来了,高兴之下难免口不择言,就别嗔她了。”
香凝说完出去盛粥,宛澜见我仍不做声,滑下床悄悄跟了出去。
她的胆子还是那么小。
我摇摇头,起身欲撤走食盒却不小心碰到了手,伤口倒不疼,仍有鲜红的血珠透过纱布渗透而出。
想到白日里十三阿哥的话,我打开书桌旁边的一扇柜门,取出那瓶药膏,原本写着那句诗经的瓶塞早已被我换成了普通的塞子。
拔出瓶塞,轻嗅着那淡淡的芳香。
“那瓶去腐生肌膏治这个最有效果,待结了血痂,一定要记得抹。”
眼前浮现白日里他的音容笑貌,神情却不似之前的几次相见。我皱眉思考着他从何时起对我的态度有所转变,早上偶遇之时也还是好好地,早上……
我猛地睁开眼,那时候他也许是有话要对我说的,可是为何最后没有说出口?而他想说的又是什么?
“咚咚!”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玉格格在吗?奴才是小丁子。”
小丁子是十四阿哥的贴身跟班,这些日子每次十四阿哥来找我,都是带着他来,所以也算我这儿的熟客了。
我打开门,左右望了一眼,不见十四阿哥的踪影,这才想起今晚他们出宫吃喝玩乐去了,不过这个时候找我做什么?
小丁子飞快地打量了我一眼,垂了头低声道:“给玉格格请安,格格可是准备安置了?若是没有请随奴才过去一趟。”
“去哪儿?”我忍不住问道,心中却有几分清明。小丁子来找我,又未明说去往何处,很自然便是去十四阿哥那儿,可是此时天色已渐黑,我去他那儿倒有些……
“主子贪杯,醉了酒,自打回来就一直叫着格格的名字,奴才们怎么劝也无用,又不敢把动静弄得太大,所以自作主张来请格格过去一趟,格格说的话,主子定是听的……”
见我半晌未应,小丁子忙跪下叩头,急道:“格格,奴才知道这于理不合,却也是没办法的事,主子打小有头痛的顽疾,醉酒后越发厉害,可是无论奴才们如何劝,主子都不肯喝醒酒汤,奴才……”
“好了好了,我去看一眼就是,你们倒是高看我了,我未必有那能耐劝得了他。”
实在受不住他的磨,回身取了那件小斗篷披在身上,跟随小丁子出门,途中又绕路到小厨房嘱咐了香凝一声,打幌子说德妃娘娘要我给十四阿哥送解酒汤,去去便回。
宛澜自是我说什么便信什么,香凝却不是那么好骗的人,说要随我同去,被我一口回绝,跟在小丁子身后,朝观得处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