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十四阿哥再未来过我这里。除了无法避免地去给太后和几位娘娘们请安外,我整日待在屋子里,看书习字,侍花弄草,晨钟暮鼓、阴晴圆缺,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毫无关系。
宛澜习惯性地扶窗远眺,自语着:“往日见十四阿哥走得勤,这几日为何不见踪影呢?”
我眼不离书,斜倚在榻上靠着,随口道:“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他觉得没意思了自然不会过来。何况十四阿哥是皇子,课务繁重,又怎会有那么多时间玩乐?”
宛澜在我旁边坐了,探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隋唐演义》,不解地问道:“小姐,半个时辰前你就看到这一页,这本书讲的是什么?很无趣吗?”
“是吗?好像是挺无趣的。”
其实从早上到现在,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合上书,随意丢在一边,起身舒展了一下手臂,见秋蝉和香凝打扫过屋子,取了些菊花的枝叶贴在门窗之上,一时间,满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菊香。
“日子过得真快,都重阳节了。”我感叹道,整日蜗居在此,就快不知如今已是何光景。
“听秋蝉姐姐说,往年重阳,皇上都会带着各宫主子还有皇子公主登景山。今年小姐应该也要去的,不知道要穿什么好呢?”宛澜想到此,开始翻箱倒柜为我寻衣服。
我兴味索然,心想最好皇上不记得我,可以不用去,只道:“穿什么都是一样,何况热孝未过,素气些好,明日若是真要同去,就穿四福晋送的那一套好了。”
景山不算太高,也不是很陡,延着蜿蜒而上的爬山蹬道,一路上欣赏着两旁山色,不多时便到了山顶。
山顶仅有一座亭子,好在够大,身后是寿皇殿。寿皇殿里供奉着祖先神像,皇上素来行事以孝为先,今日来此,自是先要进殿拜祭一番。
今日来的妃嫔不多,都是各宫主位,伴在太后身侧,皇子公主福晋们倒来得齐全。我跟在兰雅身后,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偷偷瞄一眼十三阿哥,他依旧一身银白色的常服,两旁是十二阿哥和十四阿哥。目光一转,看向十四阿哥,他正侧过身子同十阿哥说话,并没有看向我们这边。
重阳登高远眺,饮酒赏菊,自是一派祥和的气氛。
聚在一处说了会儿话,皇上心情好,考校了几位皇子们所作诗词,又分别点评了一番,其中固然是成年皇子们所作甚合心意,尤其是太子和三皇子诚郡王的诗词更是被引为典范。
其实其他皇子作的诗也不差,起码对于我这个半吊子来说,已经算是很好了。可能是眼前这位父亲不仅仅是位严父而已,他对儿子们得要求甚高,希望他们都能有治世之才,成为辅佐君王的栋梁。
作完诗又赏了会儿花,皇上便命我们自行玩闹去。兰宁提议去采摘些果子来给皇上和太后尝尝。于是她带着兰蕙、兰雅,我带着宛澜一行五个人结伴去摘些果子来吃。
重阳节正是漫山遍野结果之期,通红的山楂、饱满的柿子掩映在绿叶之中,别有一番趣味。
然等我们到了树下才发现,以我们的身高,根本摘不到那些水果,而兰宁姐妹几个又是金枝玉叶,自是不能让她们爬树,宛澜胆子小,那么只剩我……
“弄玉,几个果子而已,我还是回去叫人帮忙吧。”兰宁见我挽起袖子摩拳擦掌,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八格格,自己亲手摘的果子才好吃,”我回头朝她一笑,“你们放心吧,宛澜知道,我小时候常常爬树,没问题的。”
“小姐。”宛澜叫了我一声,满脸的担心。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其实自从八岁那年贪玩从树上掉下来险些摔断腿后,我就再未爬过树,就是连站在树下抬头仰望都会有一丝后怕。不过这么多年过去,我想应该可以克服这个难关。
后退几步,助跑,一鼓作气蹬上树干,双手双脚并用,未费多少力气便爬了上去,坐在叉间一个刚好容纳下我的位置。
微微转身便可看见山下的紫禁城,黄金琉璃瓦、深红色宫墙掩映在薄薄的云层之中,仿佛屹立云之端,世间万物一切都踩在脚下,何等气壮山河。
难怪帝王都喜欢登山。
兰宁几人在树下都赞叹着拍起手来,兰蕙还指着一只硕大的柿子叫道:“弄玉,摘那个,那个又大又红!”
“好,九格格等着!”我一手扶着树枝,另一只手伸过去摘兰蕙指定的红柿。
“小姐可要当心!”宛澜心惊胆战地提醒道。
“澜儿,你要相信你家小姐我。”我低头朝她一笑,然这一低头,却见不远处,同乘一骑漫步而来的两人,笑容僵在嘴角,怎么都收不回来了。
黄栌与红枫交织的树影下,露出两抹亮丽的色彩,热情的橘红、温婉的浅紫,身下则是通体雪白的骏马,娇俏的浅紫身影依偎在橘红色的臂弯中,别样的小鸟依人。
“扑哧——”手下意识地一攥紧,红柿的汁液迸溅而出,流了我一手。
“十四弟,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白马啊?”兰宁打趣道。
“皇阿玛赏的。”胤祯回答间,二人已骑到树下,他勒住马缰,利落地翻身下马,紫鸢也连忙下来向兰宁她们请安。
“呦,快起来吧,是我们打扰十四弟软玉温香在怀,回头十四弟再怪我们,”兰宁笑言,抬头对我道:“弄玉,下来吧,咱们到别处玩儿去。”
兰宁一说,胤祯和紫鸢才知道树上还有一个人,俱抬头看我。偏巧,紫鸢站的位置不好,她刚一抬头,几滴柿子汁延着我的手落到她的脸上。
“啊!”她惨叫一声,忙掏出帕子去擦脸。
我从树上滑下,看了一眼紫鸢,走到胤祯面前一福身:“奴才请十四阿哥安,奴才不当心弄脏了紫鸢姑娘的脸,还请十四阿哥责罚。”
紫鸢擦净脸上的汁液,见是我,不好明着发作,只狠狠瞪了我几眼,凑到胤祯面前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爷,您看奴才的脸都花了……”
闻言我细看了她一眼,可不是嘛,那张小脸想必之前抹了精致的妆容,被我的柿子汁一搅,又用帕子擦拭了几下,此时一道道粉、白、红交错,还真有几分滑稽之色,兰宁姐妹几个也都微侧了身子手攥着帕子掩嘴轻笑。
我忍了笑意,说道:“紫鸢姑娘,我真的不是有意弄花你的脸,不过依我之见,紫鸢姑娘天生丽质,不化妆已经很好看了,化了妆反倒画蛇添足。”
“你……”她咬着唇,转头看向胤祯,摇着他的袖子道:“爷……”
胤祯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弄玉说得对,还不赶紧回去把脸洗干净了。”说完,朝我们道:“八姐姐和妹妹们继续赏景,我先回了。”
胤祯牵过马翻身而上,紫鸢绕到马身前面,胤祯朝她一伸手,她抓着他的手一踩马镫上了马,动作伶俐熟练,那一瞬之间也不忘飞快地向我投来一记得意的眼神。
“我怎么记得那个紫鸢是德母妃在永和宫的丫头啊,何时到十四哥身边了。”兰蕙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听说因为模样长得端正,人又极为伶俐,被德母妃看中拨给十四弟做通房丫头的。今儿我还是第一次细瞧了,长得倒是不错,就是嚣张了些,这还没怎么呢,在咱们面前就‘爷’长‘爷’短的,日后若是真一招得势生了个儿子,还得了?”兰宁语带不屑地答道,回头看了我一眼,“弄玉,那柿子汁滴地可真痛快。”
我面无表情地回道:“八格格,奴才真的是不小心。”
“行了,你休想骗我。”这句话她没说出声,我却看清了她的嘴型,低头笑笑,没再说什么,用宛澜递过来的手帕擦净手,一同朝来路回去。
然没走几步,便见前面聚集了一些人,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五阿哥、十六阿哥、十七阿哥还有一众随从,都站在一排油松下抬头仰望,就连先我们一步离去的十四阿哥和紫鸢也在。
“这是怎么了?”兰宁走上前简单见了礼问道。
“十六弟和十七弟放纸鸢,谁料被风吹到树上下不来了。”胤祥淡淡一笑。
“爬上去也够不到吗?弄玉很会爬树的。”兰蕙忙道。
众人闻言都看向我,胤祥率先道:“不行,这百年油松极高,别说她,就连伸手敏捷的侍卫都很难爬上去。”
我抬头看了一眼,果然,绿油油的松枝间,一只龙形纸鸢卡在其间,不知比我刚才爬的柿子树高了多少倍。
我走到十六阿哥面前,朝他伸出手,“十六阿哥请将匕首借奴才一用。”
十六阿哥看看我,又看了一眼纸鸢,点点头,解下腰间的匕首递给我。
胤祥似明白了我要做什么,忙拦道:“不行,那是皇阿玛做给——”
然我已拔出匕首,拉住坚韧的牛皮线果断地割去。
伴随着他的话音,那条长长的牵引着线辘和纸鸢的线倏地一刀两断,垂在地上。
“当断则断。”
“哇——”才三岁的十七阿哥大哭起来,
我却不顾众人五味杂陈的目光,犹自望着断了线随风飘远的纸鸢,心中仿佛有什么也随它远去,一时间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