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天气,京城已经热得似流火。
我坐在一颠一颠的马车上,微风徐徐吹动着半透明的薄纱窗帘,隐约可见紫禁城的深红色的宫墙在一点一点远去。忍不住趴在车窗上探出头,开心地朝它摇晃着双手,好像我是那出脱牢笼的鸟儿,即将飞往自由的天地间。
“仔细从车上摔下来。”
一声轻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身边还有谁谁谁。
我暗暗叹了口气,转过头的同时,瞥见四贝勒身后一脸促狭笑意的胤祥,我偷偷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越发明显,策马上前,压低了声音笑道:“不过出塞而已,瞧把你美得。”
“塞上好玩啊,从小我就向往娘说过的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漫天遍野的格桑花——哎呦!你怎么打我?”我正做着白日梦,不妨胤祥伸了手拍了下我的头。
“格桑花可是青藏高原才有的花,咱们要去的,是科尔沁。”
“哦,是我记错了……”脸微红,我缩回身子,见宛澜坐在对面,捂着嘴巴直乐。
我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转头朝胤祥道:“十三阿哥还不快去前面护驾?如此慢慢腾腾的,皇上怪罪了下来,奴才可担当不起。”
他没有策马离开,反倒又凑近了些,唇瓣动了动,似在说:“撵我走,你可舍得?”
我一怔,何时他说话竟是这个调调的,突然有些不习惯,然不及我回话,他的嘴角一勾,扬鞭驾马而去。
什么意思?
我重又探出头,狠狠瞪了一眼他远去的背影,然那一瞬,在他左侧的十四阿哥突然回过头,目光撞上我,我如被针刺一般,忙缩了头将窗帘一拉,下手之重险些将其一把拽了下来,骇了宛澜一跳。
“小姐,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差?”她凑到身前,我摇摇头,“可能是晕车吧,这么热的天,别中暑才好。”
事实证明,东西不能乱吃,话也是不能乱说的。
出了京城没多久,午后的太阳正毒,晒得我昏昏沉沉地,将铺在身下的褥子、靠垫全都拽出来挡在身上,仍是难受地紧。又不敢声张,怕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的机会因为小小的中暑而被送回去。即使要说,也要等车队走得远一些再说。
本就难受,再加上马车的颠簸,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宛澜摇醒我时,已是夜幕将至。
宛澜说,佟主子适才已经派人传了话来,说今晚要在行宫住下,明日再启程。
万分庆幸不用再在马车上颠簸一宿,我由宛澜扶着下了马车,只觉头重脚轻,双脚像踩在棉花上,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蹲在一旁吐了起来。
“呦,玉格格这是怎么了?”我抬头,只见德妃不知何时来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因为夜色的关系,看不清她的表情,话里话外倒是关心备至,“可是哪儿不舒服?请太医来看看吧,不能耽误了,”说着,微侧了头吩咐身后的一人,“韵雪,去请孙太医过来。该如何说,你知道的。”
韵雪应了一声,领命而去,我顺着她离开的方向看去,只觉那个背影有些眼熟,但是在哪里见过,却想不起来了。
睁开眼,陌生的床,陌生的屋子,只有床边坐着的人倒是熟悉的,我朝八福晋微微一笑,起身道:“姐姐怎么过来了?”
她白了我一眼,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还说呢,听说你病了,我就过来瞧瞧,你可倒好,生生睡了两个时辰。”
“是太医嘱咐我说,要多休息多喝水的。”我无赖地一笑。
她掐了我一把,哼道:“看你这样子该是好的差不多了。你是不知道,你这一病,皇阿玛那边都快人仰马翻了!”
我一惊,忙问:“出了何事?”
话音刚落,两个陌生的宫女侯在门外,手里端着铜盆,要为我擦身去暑。我这才发现,宛澜不在。
“别找了,”八福晋慢悠悠地抿了一口宫女泡好的绿茶,道:“早在太医来时她就被皇阿玛训了一通,说她服侍不周,瞒着你的病险些耽误了医治。怜她年纪尚轻,只是罚了跪,一时半刻是回不来的。”
我“噌”地跳了起来,趿拉上鞋子就要出门,被八福晋一把摁在床上。
“若真想她好好地,就别动,乖乖在床上躺着养好病。你应该知道‘弄巧成拙’四个字如何写吧?”
我沉默地看着她,最后任由那两人伺候我,望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夜空,也不知,宛澜现在如何。
“韵雪给八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寂静地屋子里突然想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我和八福晋同时转过头,只见韵雪手中提着一只食盒,待被叫起后,才将食盒放在桌上,又嘱咐了几句德妃传下来的话,便离开了。从头至尾,都是清清淡淡的,行为举止不像一般的宫女。
“她是谁?看着倒有些眼熟。”待皇上拨来临时伺候我的宫女为我擦完身子退下了,我才开口询问。
八福晋眨眨眼,神秘地小声道:“你猜。”
我一哼,仰躺在床上,“脑子烧坏了,猜不出。”
“还不就是那日在储秀宫咱们碰见的那个人?你当时还看了她很久,这么快就忘了?”
“原来是她啊……”我一手拄着头,伸手向打开的食盒里翻检,边琢磨着哪块点心好吃,边奇怪地问道:“可是不是秀女吗?怎地当了宫女了?”
“她可不是宫女,据说早早就被留了牌子,但一时间又没定下来指给谁做福晋,所以先安排在永和宫了,不过啊,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两人是板上钉钉了,就不知最后花落谁家了……”
啪!手中的桂花糕掉在了被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一盒精致的糕点于我再无任何吸引力,反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忙拽过旁边的铜盆,拼命地呕吐起来。
八福晋一慌神,跳起身唤外面值夜的宫女进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忙活,为我拍背,为我倒热水,还有人甚至要去传太医,被我制止住。
她们见我吐了会儿酸水,又漱了口,并无大碍,才放了心,为我换了一席新的被子,清扫完脏污复又退了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人,八福晋才重新坐下。她向来快人快语,这会儿却沉默了半晌,方闷闷地问道:“十三弟还是十四弟?”
一句话在外人听来或许问得没头没脑,但是我完全明白,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帐顶。
“姐姐怎么知道的?”
“哼,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刚刚我不过一提他们,你就失态了,别忘了,我也是从你这般年纪过来的,当年我作的动静可比你大多了。”
她说着说着,竟苦笑起来,“年前我就请过你来我府上坐坐,结果你哪天不挑,非挑十四弟生辰那日出宫,你以为我笨得这都猜不出来?”
我无言地笑笑,又听她叹气道:“以前只道心里惦记着那个人,无时无刻不想在他身边,想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他,甚至就是想,倘若他开心,我是做什么都愿意的。可是后来真的如愿以偿地那一天,我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太幼稚了,皇家的儿媳并不那么好做,就算你费尽心思做到了十全十美又如何?终究代替不了他心中的那个人……”
他心中的那个人?八贝勒心里竟有别人?可是看那日在府上他对八福晋的脉脉温情,又不像……
“姐姐,你说人一生一世,只能喜欢一个人吗?”
我轻声问道,未及听到她的回答,我已沉沉睡去。
有了心事,即使病好了,心里却生了一个疙瘩。每日也不探出头去望景儿了,话更是非到必要时一个字都懒得说,整日窝在马车里,思绪乱飞,然究竟在想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宛澜说我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候胤祥会来看我一眼,见我话不多,一副恹恹地模样,以为我的病还未好,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急躁。
七月初,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科尔沁,早已等候在此的蒙古各部落以他们最诚挚的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
对这些部族不了解,只听说几乎每年的这个时候,皇上都要带着皇子和亲信大臣巡视塞外,接受漠南的各部落首领觐见,而那些盛大的酒宴、歌舞联欢和骑射比赛自是少不了的。
来了草原几日,除了偶尔跟在佟妃身边出席宴会,再无其他活动,颇觉无趣,索性在某个晴空万里的早晨,向佟妃告了假,带着宛澜出门转转。
草原果然是一望无际的,我们一直朝前走,却不论走多远,一回头依然能见星星点点的白色蒙古包,散落在碧绿的草甸之上,像掉落人间的星星。
一时间心情竟也好了起来,连扫几日郁郁寡欢的阴霾,拉着宛澜的手,一边采着缤纷的小野花,一边放声高歌。不知道唱的什么歌,想起哪首便唱哪首,有时候忘了词儿,便只哼着调子,哼到兴高采烈处,将手中的花儿向天上一扬,转瞬,它们便落在我和宛澜的头上、身上,我们互相看着,都笑了起来,“咯咯”地笑声在头顶上空飘荡,慢慢消散。
“小姐,你看,鹰!”宛澜一手指着天上,欢快地叫道。
我抬头,手搭在额前挡住烈烈骄阳,只见一只小白雕在天空盘旋,全身洁白的羽毛不含一丝杂色,犹如披了一身雪衣。
它似发现我们在看它,发出一声低鸣,突然直扑我而来,宛澜惊呼,我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却躲不过它的飞速进攻,尖利如钩的喙在我的头上轻轻一叨,敏捷地飞走。
“哒哒”地马蹄声由远至近,不知那骑在马上的人高呼了一句什么,许是唤那白雕的名字,只见它毫不犹豫地朝他飞去,停在他的肩上。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来人,一身蒙古装束的少年,身后背着弯弓和箭袋,繁琐的腰带上别着精美的匕首和一条软鞭,脚蹬的马靴上也镶着红色的玛瑙和宝石。
枣红色的马儿围着我和宛澜转着圈,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打量了我们一通,最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话。我猜他可能说的是满语,但是语速太快,除了隐约听到一个“皇上”的词语,别的都未听清。
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惊讶了下,旋即沉吟,终于说了一句我们能听懂的汉语:“你们是谁?公主还是宫女?”
公主如何?宫女又如何?不好意思,你全都猜错了。
我笑而不答,指着他的白雕说道:“你这个人好没礼貌,你的雕儿拿了我的东西,你不先向我道歉,却跑来问我是谁。”
明亮的眼眸中满是疑惑,更加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侧头对那只乖乖站在他肩上的白雕说了一句什么,它低了头一松口,那朵自我的头上劫走的小蓝花便掉落在他的手心。
“物归原主,”他灿然一笑,弯身下马,手伸到我面前,“这回能告诉我你是谁了吧?”
我捻过那朵很得白雕青睐的蓝花,笑得一脸天真,拉着宛澜的手便跑,边跑边回头喊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有本事你就来猜。”
风将我的笑声吹散,我微松了手,蓝花便自我手中飞出,随风飞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