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将黑,又下了场小雪。
朗格领着几个人赤膊在院中的空地上打布库,这些人想必守陵也守的寂寞,小年夜里,不在父母妻儿身边,只能把这一身力气和劲头洒在这上面。
我倚着门看了会儿,正要回屋,负责在外面值班的人小跑了进来,说京里来了人。
他们停了手,纷纷穿好衣裳。跟在我的身后朝门口走去。
这种日子,这种天气,谁会从京里赶到这儿来?
“给爷请安。”娇滴滴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冬夜如黄莺般悦耳动听。紫鸢扶着石兰的手起身走到我面前,收起甜甜的笑容,黛眉微蹙,小嘴一撇,嗔道:“一个多月不见,爷消瘦了这么多,”她瞪向身后的朗格众人,“十四爷虽是受罚,好歹也是身份尊贵的皇子,你们如此怠慢,且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吗?”
朗格粗喘了一声,碍于我并未答话。我瞥了眼她,“你怎么过来了?”
她嘟着嘴,委屈地伸手帮我整理了下衣襟上的褶子,小声道:“还不是额娘心疼你,念你在这儿受苦遭罪的,去跟太后娘娘诉苦,太后娘娘是菩萨心肠,就答应了额娘要我来照顾爷……”
我叹道,“皇阿玛罚我在这儿守陵,不是来游山玩水的,这点苦我还吃得。”
“十四爷,”朗格突然出声请示道:“这冰天雪地的,夫人从京里赶路过来想必也辛苦地很,还请屋里说话吧。”
闻言,紫鸢低着头,委屈地神色更是明显,我朝朗格摆摆手,“去叫人多生几个火盆来,给夫人取暖,再备些酒菜。”
紫鸢这便欢喜地笑了,挽着我的手也不顾一旁众人,随我进了屋子。
一进屋子,刚刚散开的眉头又皱在一起,直嚷嚷着说这屋子怎么能住人啊?一会儿说屋子里有霉味,一会儿说床太硬,床幔太旧,就连朗格他们送来的饭菜也能挑出一堆的毛病。
“不想吃就闭嘴,这已经很好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女人,又千里迢迢从京里赶来的份儿上,你也吃不到这些,也不去看看他们平日都吃什么。”
紫鸢便不吱声了,夹了几筷子后对石兰道:“明儿你去买些新鲜的肉来,我要做了给爷进补。”
用过饭,石兰伺候着我净了手,紫鸢正将她放置在马车上的两条褥子铺在床上,仍微微抱怨,“这才勉强能将就睡下。”
我走过去揽了她在床边坐了,石兰收拾完残余,很有眼力价儿地退了出去。
“赶了一路,又折腾了半天,你也不嫌累。”
她侧过身,一把攀住我的脖子,嘴角微微弯起,“累自然是累的,不过伺候爷的力气,妾身还是有的。”
我轻哼一声,随手解了她头上的簪子,青丝便散了下来,鼻间充斥着她身上的香气,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是我唯一熟悉的温暖。
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却再难睡着,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打开门,在台阶上坐下。
雪已停,院子里静悄悄地,被乌云遮住的月亮也露了一角出来,淡淡的月光洒落在面前的空地上。
突然便想起了那一晚,圆月挂天,月光清澈,像是她偶尔掠过眼底的波光,静静地,便能吸去我的全部注意。
不由地暗笑一声,我竟然到现在还会想着她。
爱新觉罗•胤祯,你真是个傻子。
为她去请旨赐婚,为她一次又一次与九哥作对,为她不顾皇命千里奔波,又因她而被罚在这里守陵。
而她呢,也许会感动一下,却还是在听到十三哥受伤时撇下我毫不犹豫地走了。
在她的心里,真的就只有十三哥吗?
可是明明,是我先注意到她的,且,一眼望见再难忘情。
还记得那年中秋宴,我急着给皇阿玛表演节目,对台上的歌舞明显心不在焉,眼睛不时东张西望,却发现坐在对面兰雅身后的一个少女,半低着头,不停地夹着碟子里的菜肴。
我忍不住笑起来,不知这是谁家的格格,好生没规矩,身后的小丫鬟许是同我一样笑她,被她回头瞪了一眼后便不敢再笑。我这边正瞧热闹瞧得兴起,她好像发现了我在看她,我忙握着酒杯假意同十哥说话,却仍偷偷打量她。
心道这个看起来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眼生的很,想必是刚入宫来的,倒是胆子不小,敢于直视我。
然而更让我意外的是,她在后面同十哥比试箭术时,竟然赢了十哥。
在我惊讶的同时免不了暗自庆幸,幸好之前我冲动的请缨被她轻而易举地驳回,免得在她面前失了面子。
我只想把我最好的一面给她瞧,让她羡慕我,敬佩我,喜欢我。
天天跑去缠着她,让她习惯身边有我,等到时机成熟,我就借故不去,到时,她一定会不自在。这招“欲擒故纵”,九哥说对女孩子最好使了。
只是我没料到,不及我“故纵”,倒让十三哥得了先机。
我生气地喝了很多酒,脑子里全是她可恶的笑容,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竟然真的把她叫来了。可是她却不想做我的福晋,竟然用那种冰冷嫌恶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你不配”。
难道十三哥就配吗?!
故意当着十三哥的面同她表现得亲热,拿出那枚她无意中落在我那儿的扳指,我就是要证明给十三哥看,她是我的,只是我的。
我了解十三哥,从小到大,凡是我喜欢的,哪怕只是多看了一眼的事物,他从来都不会和我抢。
我以为这次也是一样。
可是我错了。
费尽心思找人做了一盏同她描述地一模一样的走马灯急着想给她看,不料却碰到了二哥的荒唐事。情急之下,我只能强吻了她让二哥误以为同样抓住了我们的把柄,而不会伤害她,谁料她竟宁可咬舌自尽。
这般羞辱,我想她一定是恨死我了。
我想告诉她,我一定会负责,我会娶你做我的福晋。
可是我怕她会像上一次那样冷冷地对我说三个字:“你不配。”
那可笑的自尊心,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怯懦了。
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枕在十三哥的手臂上睡得酣甜,心中的怒气无处发泄,将那盏走马灯摔在地上踩个稀烂。我痛恨看到她和十三哥浓情蜜意的样子,却偏偏躲不开。
生辰那天,她没来是意料之中的,可是我就是做不到不去想她。紫鸢是额娘送到我房里的,模样生得比玉儿俏,又很顺我的心意,不像玉儿,眼里永远都只有十三哥。
而我的眼里、心里却都被她填的满满的。
当篝火宴上,苏日娜将她推向火堆时,我本能地伸出手,却在看到十三哥同时伸出手时硬生生停住,收了回去。
或许,她只想要十三哥做她的英雄。
而我,则什么都不是。
额娘看重兆佳•韵雪的家世,极力撮合我们,可是她和玉儿一样,喜欢的是十三哥。
我和十三哥自小一处长大,他虽然看起来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其实一直都很有谋划。兆佳氏的身家于我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对于外戚单薄的十三哥,却是难得的机会。
我不知玉儿在他的心里是不是同我的一样重要,但只要为了玉儿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可以去请旨赐婚,娶一个我不喜欢同样也不喜欢我的女子做福晋,只为不让十三哥有犹豫和选择的机会,让他们的路能平坦一些。
听说十三哥去请旨赐婚了,我微微一笑,心无以复加地疼。不过只要想到她会开心,这点心疼便也不算什么了。
从何时开始我变成了这样?只会念着她,只希望她幸福就好,哪怕站在她身边护她一世的人终不是我。
人,也是需要成长的吧。
在我知道并不是霸道就能解决一切的时候,我想温柔地对她,她却已转过身去。
既然不能拥有,便只能罢手。
可是却做不到完完全全地将她彻底从心间拔除。
看着她为得罪了九嫂的丫头伤心,我明明不想插手这件事却还是带着她去找了九哥。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不喜与九哥为伍,他的心肠比谁的都要硬,比谁的都要狠,总是高高在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世上也唯有皇阿玛、宜母妃和八哥的话,他才会听吧。
所以九哥对于她的为难,早在我预料之内。我却没料到,喝醉了后的她,会在我面前放声大哭,像是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倾泻而出。
她说她要回家,问我能送她回家吗?
她的家早已没了。
她心里清楚,却仍希望有一个地方能带给她家的感觉。
那一刻,我很想抱住她,告诉她,这样的家,我可以给你,哪怕倾尽我所有。
可我只是等她哭够了,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她喜欢的是十三哥,我一遍遍告诫自己。
你可曾真的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要你,可我更要你幸福地活着。
所以,当十哥跑来向我隐隐透露,你被九哥的门人抓了去,生死难料时,我真的害怕了,害怕你会无声无息地从我身边离开,再也见不到你。
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皇子私自出京的后果是什么吗?
可是我宁可连自己的身份性命都不顾,彻夜兼程只为看你一眼,确定你平安无事。而你回报给我的,只有震惊的眼泪和毫不犹豫的背影。
那一刻,我卸下满身的疲惫和担心,累极了,竟滑坐在地上,站不起来。
这些,想必你都不曾知道吧。
回京后我就跑去向皇阿玛请罪,皇阿玛虽生气,念在我主动认错,要我随他来遵化谒陵,并守陵两个月。
你可知道,我倒希望皇阿玛是罚我两年,这样,便可以躲过你和十三哥的大婚吧。
“怎么坐在这儿?下过雪,仔细着凉。”
紫鸢从屋里出来,取了氅衣披在我身上,然后在我旁边坐了。
我知道,我在这儿坐着,她不敢回屋,只好起身,顺便拉她起来,“进屋吧,”我边走边问,“京里最近如何?听说十三哥的腿受了伤,可有好了?”
我旁敲侧击地询问,只为或许能得到有关于你的一丝一毫信息。
紫鸢却久久未答,我疑惑地看向她,却听到一个令我震惊到半晌才反应过来的事实。
“前几日,皇上将玉格格过继给罗察大人为女,做配给您为福晋,想必过几日,正式的圣旨便会颁下来。”
尹弄玉,你……竟然成了我的福晋?
我茫然地看着紫鸢,她走过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轻轻叹气,脸上仍有一丝不甘心。
“爷这是怎么了?您不是喜欢那个玉格格吗?现在皇上如了您的愿,您怎么……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我苦笑道:“你让我如何高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的心里始终只有十三哥……”
紫鸢靠近一步,俯身轻轻抱住我,“您别伤心,玉格格早晚……会知道爷的好的……会像紫鸢一样,一心一意地待您……”
会吗?她会吗?
一切的不敢置信在亲手接到皇阿玛颁下的圣旨时尘埃落定。年后,我带着紫鸢回京,皇阿玛又赐了府邸给我,不久紫鸢又诊出怀了身孕,好事接踵而至,我却愈发忐忑起来。
九个月的等待,终于迎来了那顶八抬大轿,我听不到周遭的鞭炮声,喧哗声,只努力平息了心中的激动,连射三箭,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欲挑开那道帘子。
直到此时,我仍不敢相信,我是真的娶到你了。
十哥却一把拽住了我,大声笑道:“十四弟,这就急着要见新娘子了?”
他说的大声,近侧的人都听到了,想必坐在轿中的你也一定听到了,我窘迫地涨红了脸,支吾着说道:“我……我只是瞧这帘子上的花样好看……”
这拙劣的借口引得更多人大笑起来。
我也笑了,却是放心地笑,开心地笑,你终于成为了我的妻。
只是,那时的我,并不能预料到,我挑开的,不只是那一道轿帘,还是纠缠了我们半世的喜怒哀乐,生死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