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一直在耳边不停地唤我的名字,一声一声直划过心底……
“胤祯,胤祯……”
是她吗?
我记得她的味道,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每次趁她睡着时亲吻她的额头,那缕幽香都萦绕在鼻翼下,久久忘不掉。
我梦见她就坐在我的旁边,喂我吃粥,喂我喝药。
一定不是梦,是她,她在乎我……
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地寻找着她的身影,看到的却是紫鸢坐在一旁,见我正望着她,先是一愣,随即过来扶我,欣喜地笑道:“爷总算醒了。”
刚被幸福和期望填满的心却突然空了,难道那一切都只是梦?我盼那一日盼地太久,已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紫鸢扶着我从暖炕上下来,走过去在桌案后面的椅子上坐了,我抬头扫了一眼,先前凌乱地桌面已被收拾干净,那晚她躺在桌上时故作镇定的样子仍那般清晰。
“爷若是急着要泻火,妾身这就扶您回房去可好?”
那句讽刺犹言在耳,我不觉一笑,却引得一阵咳嗽,低头捂着起伏的胸口,紫鸢忙为我轻轻拍背。
“爷醒了?”小丁子闻声推开门,瞧见我时一脸欣喜,又忙不迭倒了茶送过来,双手拜了又拜,嘴里不断念叨着“阿弥陀佛……”
咳嗽渐渐止住,端起茶杯饮了一大口,小丁子又续了一杯,问道:“可是要奴才再找大夫来瞧瞧?”
紫鸢看看我,对小丁子道:“大夫自是要找的,再去福晋那儿回一声,就说爷醒了,想必那边也惦记着。”
闻言,小丁子却红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的神色,低着头肃立着身子,说道:“爷,福晋……福晋这两日一直在书房守着爷,今儿个正午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
茶杯不知如何从手里滑下去,溅了一身的茶水,我已顾不得,起身就要出门,紫鸢拉住我,急道:“爷,您才刚好,这大冷的天儿,可别激了身子,福晋只不过是劳累过度没旁的大碍,爷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的确,是自己太冲动了,可是怎么办呢?每次碰到和她有关的事儿,都无法镇定下来。
小丁子去叫秋蝉,紫鸢拉着我坐回椅子上,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为我擦干胸前的水迹,直到秋蝉随小丁子进来。
一更,两更……
她仍未醒,闭着眼睛睡得很沉,身子不像往常一样向里蜷着,像是累极了躺在那儿,脸色亦是憔悴不堪。
“玉儿,”我轻握着她的手,唤着她的名字,她似听到了我在叫她,眉间微微一皱,旋即松开。
玉儿,你是在乎我的,不然你不会夜里睡不着来书房,也不会在我的病榻前一守便是一天两夜,他们都告诉我了。
可是,你何时能醒呢?我也要守在你的身边,等你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残月如眉,默默地悬在天际,幽幽地夜色渐渐有转淡的迹象。一丝箫音自嘴边溢出,临窗而立,万籁俱寂,似这天地间,只有我和她。
一曲箫音尚未奏完,床边有了响动,我忙放下箫走过去,她紧皱着眉头,未睁眼,被子也被她踢到一边。
我俯身将被子拽过来为她盖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反复呢喃着一个名字,一声声,并不大,却似一瓢雨在这样的冬夜从头顶直接灌下,冰冷,麻木。
“胤祥……”
她攥着我的手不肯松开,眼泪顺着眼角一颗颗滑落,落进我的心里,滚烫,灼热,燃烧过五脏六腑。
让我体无完肤,万劫不复。
是我想多了吗?你的心里,仍旧只有那个人。对于我,只是尽着身为妻子的义务,在府里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你无法放任我不管。
攥紧了手心,骨节捏地咯吱作响,终于狠心剥开她的手,仓皇逃离。
我怕,怕等她醒来第一眼见到我,眼底是掩不去的失落。
十天的奔波忙碌,再回府见到她时,仍然是我走时的样子,闭目沉睡,眼角湿润。
忍不住伸出手为她擦去泪水,她流泪的样子总是让我感觉心骤然缩紧,很疼。
她还是那个她,开口总是不离紫鸢,或是弘春,似乎我们之间总要有别人存在,永远都不会只有两个人。
我是该说你热心还是冷血呢?
再不想听她说这些,我起身往外走,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不会去想她。
所幸,年前的这些日子倒真的很忙,又赶上弘春的百日宴,对这个我倒不是很上心,只当是一个兄弟们聚在一起的由头罢了,她倒是事无巨细都打点地很妥帖。
看到她站在门外发呆,脸颊被冻地现出不自然的红晕,那一刻,竟觉得她比以往都美。她不是个标致的美人,和紫鸢还有别的府里的福晋甚至是宛澜相比,只算得上清秀,貌不出众,却像一杯清茶,散发着淡淡的香韵,和她待在一起的感觉很舒服。
八嫂的调侃让她羞涩起来,很久没见过她的笑容,在这样的冬夜,倒如春日温暖的风,令我熟悉,贪恋,忍不住想要更多,眼睛只停留在她的身上,不舍放开。
陈富禀报说十三爷携福晋前来,闻信,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收了回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她,她的眼中亦是掩饰不掉的慌乱,随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然而那刻意的伪装却如同一把暖风中的沙子吹进眼中,铬地生疼。
她果然还是在乎他的。
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气恼,像被人夺了最心爱的东西一般,我故意在众人面前对她关心备至,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我们才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我们在一起有多幸福,我要向十三哥证明,这世上能给予她幸福的人只有我,只能是我。
“你不会还在想着十三弟吧?”
花园外,长廊下,八嫂的一声询问,让我生生顿住跟随她们而来的脚步,将自己隐在树后,将那颗怦怦直跳的心深深掩埋起来。
不甚明亮的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八嫂看不到,我却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复杂地难以名状地情绪,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一直通连到我的心底。
还用去听她的回答吗?我冷笑,真相太过残忍,还是给自己留点幻想吧。
遣走了屋子里的人,她仍坐在镜前失神,丝毫未觉察到我的出现。是的,她心里没有我,又怎么会注意到我?
她又为十三哥哭了吧?原来,她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了他,所有的笑也是因为他。
“胤——”
那个字像一道夺魂索,震地我心尖一疼,俯身封住她的口,我怕,怕从她的口中再听到那个名字。
看着她在我的怀中一点点迷醉,竟不可抑制地想起十三哥,是不是,曾经她也被他揽在怀中,疼惜,深吻……
失神片余的光景,她的手竟落在我的衣扣上,柔软的手指带着微微地颤抖,点燃了胸腔内的火热,瞬间又是一凉。
我紧紧按住她的手,自嘲地看着她。
她把我当做什么?十三哥的替身了吗?
尹弄玉,我只当你是一时情迷,我也是,我不会再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
大清朝的歌舞升平,夜幕落下时别有一番风味。我却没那个心境去欣赏。
台上的人清歌妙舞,落在我的眼里都只有一个人的模样,淡淡的一个回眸,淡淡的一丝浅笑……
楼下突然嘈杂起来,歌舞还在继续,众人却因为无休止的争吵而扰乱了兴致。
“小丁子,去看看。”我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小丁子应声而去,不久即回,“爷,是个醉鬼而已,要来看歌舞,因为没银子,管事拦着不让进,那人嚷嚷说什么他是皇亲国戚,说管事的狗眼看人低。”
呵,皇亲国戚?皇室宗亲,八旗亲贵没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岂会连看个歌舞的银子都出不起?定是冒认的。
闲云漫步沿着楼梯缓缓而下,向门口瞥去一眼,正好看到一个人被几名护院连推带搡地往外撵,那人仍不停叫嚣着,“你们这群瞎眼的奴才敢拦着爷?你们知不知道爷是谁?爷的妹子可是皇子福晋,万岁爷的儿媳妇,你们这帮……”
“呸!”其中一个护院踹了他一个趔趄,指着门外的招牌说道:“咱们这儿可是九爷的产业,来我们这儿找乐子的也都是体面人儿,非富即贵。再瞧瞧你那副穷酸样儿,还妹子是福晋呢,王府里倒夜香的奴才都比你银子多!别以为爷几个不认识你,你的那点家产都搭到赌坊和胭脂胡同去了,哼……”
小丁子去套马车,我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姚管事恭敬地出来送我,瞪了一眼那些护院道:“还不快把这个杂碎撵走?挡了十四爷的路有你们好果子吃!”
闻言,那些护院便要动手,那人却如泥鳅一般钻了空子跑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请安道:“十四爷!十四爷!哎呦,奴才可算见到十四爷了,爷真是玉——”
“诶诶,你这人——”姚管事上前一步推开他,指着他的鼻子欲骂,他却理都不理,只一脸讨好地对我笑道:“十四爷,福晋可有跟您提过奴才?”
我转头盯着他,姚管事极有眼色,见我未发火,忙用眼神制止了护院,只站在一旁观察不语。
那人更是得意,霎时间挺直了腰板,看了众人一圈,又看向我,笑眯眯地道:“十四爷,奴才尹孟海,嘿嘿……是玉儿……不是,是福晋的堂兄……”
“爷。”小丁子驾了马车过来,看着那人,又望向我。
我只冷哼了一声,上了马车。
“诶,十四爷!”那人竟上前拦住小丁子,急着一个劲儿比划,“十四爷,奴才没撒谎,奴才真的是福晋的堂兄,十四爷,前些日子奴才上您府上去……嘿,这不是年关将至,手头紧了嘛——”
“小丁子,赶车。”我不耐烦地命令道。
“驾!”
“十四爷,十四爷!”他仍不肯放手,攀着马缰叫道:“十四爷,奴才是为了十四爷好,有几句关于福晋的话奴才不得不说……”
我睁眼看着他,对小丁子道,“等等。”
那人松了口气,左右看看,凑上前小声道:“十四爷,奴才之前曾见到……”
马车踏着一路积雪摇摇晃晃地前行,我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神思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明,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冰凉,兀自攥紧。
“……十四爷,奴才知道不该乱嚼舌根,不论怎么说那也是我家妹子,这事儿……唉,说出去我都嫌丢人,可是男人最忌讳什么?还不就是……唉,奴才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小丁子,今晚的事儿,不准说与任何人,知道吗?”
他忙应了一声,我又道:“还有那个人,留不得……你知道该如何做。”
感觉到他身形一顿,我睁开眼望着他微弓着的背,轻“嗯?”了一声,他连声应道:“喳,奴才明白。”
几日之后的一个黄昏,小丁子回来交差,连同那日我派人秘密调查的事情。尹孟海和一些狐朋狗友去了酒楼,酩酊大醉之际不防楼梯上有冰,滑了一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当场暴亡。
将写着调查结果的信对折成窄窄的一条,伸向刚刚点起的烛火旁,嗞啦一声,之余燃烧后的黑色灰烬。
接连不断的烟火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也将我拼命想埋藏起来的心狠狠地挖出来曝在她的面前。
我可以放任你对他的感情自始至终从未变过,然与生俱来的骄傲却无法让我忍受你和他旁若无人的幽会。
也许过了今晚,明日全紫禁城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你是有多不把我放在眼里?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份,不顾我的名誉,在这样的时间地点,和他并肩说笑?
我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对他笑时,眼中溢出的别样光彩,却像一把刀,狠狠戳进了心窝。
你从没对我那样笑过,从来都没有。
震耳欲聋的炮竹爆裂声让我听不到你说了什么,幸而听不到,也许这样,心痛就会减一分……
而你眼中的笑,也在看清我后,荡然无存,紧张地要向我解释。
解释什么?
我不喜欢谎言,我宁可你直接对我说出真相,而不是被你当做傻瓜一样欺骗、愚弄。你将我满心的骄傲全部击溃,徒余下疲惫的躯壳。
自晚宴上我就看到兰雅频频对你使眼色,她是十三哥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们向来亲厚,你和她自小在宫中相熟,感情也是极好。她特意把你带了出去,没多久,十三哥也搪塞了借口离去。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和他只是巧合?是偶遇?
别自欺欺人了。
请给我留点可笑的自尊,我的福晋。
我一遍遍告诫自己,一遍遍对自己说,不就是一个女人吗?我要何样的女人没有?放眼大清,比你尹弄玉温柔漂亮、家世显赫又愿意委身于我的女人多得是,我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可是每一次抬头对上你的眼,我强撑起的伪装又一次次被打回原形。
我恨你。
竟恨到疯了一般要得到你。这一世,不管是生是死,你都是我的人。下一世轮回,若我还能遇到你,也绝不罢手。
我嘲笑自己的隐忍,嘲笑自己的懦弱,竟然为了换回你的心,傻傻地等了那么久,等到你在睡梦中还唤着他的名字,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和他私会。
既然此生不论我做什么都是这个结果,我为何还要等?
你若无情,休怪我无义。
我的耐性、真心,早已被你的冷淡、疏离和背叛磨地精光。
做好了决绝的准备,却仍没料到自己会哭,泪水不受控制地滴落进她的眼睛,倏地又顺着眼角流了出来。
心底忽然滑过一丝绝望,是不是,你终究如眼泪一样,我用尽全身力气却始终无法留住……
你在我的怀中不安地睡去,青丝散乱地披在一旁,脸颊上的泪痕仍未干。手指轻擦过,想到大婚第二日的清晨,我也是先你一步醒来,像这样默默看着你,激动忐忑地在你的额前轻吻,烙印下我此生不灭的印记。明显地感觉到怀中沉睡的人儿微微一颤,忙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逃离几丈远,又忍不住盯着你的睡颜,企盼你能睁开眼睛,对我暖暖一笑。
可是你没有。
在我做了这样的事之后,你更不会对我笑了吧?
但我不后悔。
即使你会恨我,也强过无视于我。
“啪——”清脆的瓷器落地声搅碎了无边的思绪,抬眼望去,一个穿着普通宫女衣裳的女子呆呆地望着九哥衣襟上的茶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九阿哥……奴才……奴……”
不及她说完话,九哥毫不犹豫抬脚踹了上去,同时嘴里喝道:“没长眼睛的狗奴才!”
然那一脚却落空,我起身拦住九哥,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脸。
玉儿……不是她,她不会突然跑来这里,穿了这身衣裳端茶送水。
看清了灯火下那张面容,虽有五六分的像,气质、神韵却迥异。
她不是玉儿。
说不清地一丝失望,松开手,她的身子一软,向地上滑去。
九哥却笑道:“十四弟,怎么,你看上这个丫头了?”他毫不在意地擦了擦前襟上的污迹,对她喝道:“还不快起来谢谢十四爷!”
她听话地站起身,却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肃了一肃,向我道谢。
我有些走神,不知隔了多久又听九哥说道:“十四弟既是喜欢,收作偏房罢了,想你成婚这么久,除了舒舒觉罗氏是德母妃拨给你的,竟一个丫头都没收,啧啧……”他轻摇着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指着那女子道:“是你有福气,往后可以跟了十四爷。”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我,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一如当年中秋宴上我随意的一瞥,却再也忘不了的情愫。
我慢慢走向她,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叫什么?”
她忙低了头,轻声道:“兆佳……兆佳•心芜……”
嘴角微微下划,伸手挑起她的下颚迫使她的眼睛对着我,再一次问道:“那么,你愿意从此跟了我吗?”
“玉儿,饮罢这杯酒,你就是我的妻子了。从此后,我只会让你幸福快乐,决不让你伤心难过,相信我……”
“我要你记住,从今以后,陪在你身边的人是我,也只能是我,上天入地,刀山火海,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我一定奉陪到底,我绝不会丢下你,你也不准丢下我,即便是死……”
耳边恍然响起曾经对她说的话,指尖如被刺到一般疼痛,忙松了手。
兆佳•心芜愣愣地看着我,忽而跪下,磕了一个头,不及我反悔,她已抬头坚定地回道:“奴才愿意。”
心紧皱在一处,继而释然地一笑,示意她起来,转身端起桌上满满的一杯酒,仰头灌下。
玉儿,你瞧,我并不是非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