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屋檐仍有水滴落下,滴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睡了一个午觉醒来,伸着懒腰去厨房寻些吃的,前脚刚迈过厨房的门槛,却被迎面而来的抹布蒙头兜住,吓得我怪叫了一声,扯下头上的抹布只见一个同我年岁相当的女孩正站在灶火前,不停地用双脚碾着什么。
“你是——”我打量着她的模样,她闻声转过头来,我却吃惊地扶着门,不敢向前。
那个小姑娘跟我长得真像,她站在我面前时就好像在照镜子。
“你就是前两天二叔带回来的那个妹妹?”我想到娘说过的话,笑嘻嘻走过去拉着她的手,“你和我长得好像啊,我娘说过,你是二叔的女儿,走啊,我带你玩去。”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冷冷地看着我,低头望着自己脚下的黑灰,径自跑了出去……
“额娘——”
稚嫩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谁?是谁在叫?叫得又是谁?
我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无论向左向右向前向后,都是无尽的黑暗,只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那般清晰地传过来,一声声地叫着“额娘”。
顺着声音寻去,忽而,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险些将我撞倒,软软的小身子紧紧抱住我的双腿轻轻蹭着。
“额娘。”他抬头望着我,又黑又亮的眼睛像极了第一次见弘晖时的样子,我却蒙住了,弘晖……怎么是弘晖……我的孩子呢?
腹中突然一阵抽痛,记忆慢慢复苏,水榭、心芜、落水……孩子……我的孩子……
掰开他抱住我的手,茫然地向前跑去,没有,什么都没有。
“额娘,额娘不要我了吗?”软糯的声音在身后悲泣地响起。
身子猛然一震,转身望去,却再不见那个孩子的身影……
很累,全身都没有力气,像是浸泡在水里很久很久,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手却是暖的,似被人牢牢握着,什么东西硬硬地?扎地手心生疼,还有些,湿意……
慢慢地,眼前终于绽开一丝缝隙,逐渐扩大,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入眼的是熟悉的帐顶,目光向右偏了偏,一眼望到了坐在床边的人,眼窝深陷,满眼血丝,胡子拉碴,眼角似仍有泪痕,他正攥着我的手贴着他的脸颊,眨也不眨地守着我。
他……是谁啊?
我勉力偏过头,默默地看着这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努力回想着一丝一毫有关的记忆。
彼此这样足足互视了半晌,那双死寂的眼中瞬间焕出一丝光亮,伸出微颤的手慢慢覆在我的脸上,声音带着不可抑制地惊喜,“玉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终于……”
“胤……”
艰涩地发出一个字,第二个字却生生卡在喉咙里,只觉满腔酸涩一时之间翻涌而上,只这样叫了一声,便已控制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胤祯,我不过睡了一觉的功夫,你怎地变成了这幅样子?竟似一夜间老了十年,不,二十年……
在我记忆中的胤祯,永远都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笑起来比阳光还要夺目耀眼,偏或是偶尔矜持地一弯嘴角,透着那股子倔强不服输的傲气,那般鲜明,为何——
“玉儿,你怎么了?”胤祯紧张地看着我,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转头对外面大声喝道:“快去宣太医,福晋醒了!”
闻声,陆续有人进来,见到我时,俱是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我慢慢巡视了一圈,最后仍将视线定格在胤祯脸上,他目前这幅尊容,还真让我不习惯。
却是越看越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却仿佛牵动了全身的经脉,疼地一把攥住胤祯的手,紧咬着嘴唇,蜷曲了身子捂着抽疼的腹部,像是身体中有什么被掏空了一般。
“玉儿,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胤祯紧张地看着我,我却一把撇开他的手,呆呆地抚摸着平坦的小腹。
“孩子呢……”
胤祯一愣,将我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放好,状似风轻云淡地道:“孩子很好,怕吵了你,秋蝉带到别的屋里哄着呢。”
他出生了?才七个多月?
想到之前的一幕幕,心立时如坠深渊,紧紧地盯着他的目光,“心芜呢?她在哪儿?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咳咳……”
胤祯忙轻轻为我拍背,劝道:“别急,有话以后再说,你昏迷了十天才醒过来,身子正虚着,还需慢慢调息。”
十天?原来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难怪一点力气都没有,全身像散了架子似的。
“福晋,”绮色推门而入,将食盒放在桌上,盛出一碗清粥端过来,“福晋刚醒来,又在月子里,奴才叫小厨房熬了些小米粥,对养身子最好。”
绮色正要喂,胤祯却伸手接过碗,“你下去吧,我来喂。”
“我自己来就好。”我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胤祯拦住,用警告的眼神看着我,只好乖乖地听之任之,更何况,一试之下才知道,我竟然连坐起来都很吃力。
“粥虽然不烫,也要慢些喝,你已经整整十天未吃过食物了,每天就靠一点点喂入些米粥,一个时辰才勉强喂进去一碗,我急得恨不得掰开你的嘴灌进去。”
边慢慢喝着粥边听他控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道这回也终于让你吃些苦头了吧?上回你生病发烧时是如何折磨我的?
喝了一半便喝不动了,他便不再喂我,将碗放在一旁,等绮色来收。
“你也去休息吧,看你这副样子,哪里还像皇子阿哥?倒比城东那些流落街头的人还惨不忍睹。”
他轻轻一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你在床上躺了十天我都没嫌弃你,是不是等我老了,头发都白了,牙都掉光了,你连看都不愿看我了?”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过视线,“怎么会……怕是不等那一日,你早已经不要我了呢……爷乃天之骄子,不管何时,都可以再娶年轻的妾室进门,谁人敢嫌弃?只是我,现在人也嫁了,孩子也生了,怕是再过几年人老珠黄就变成人见人嫌的糟糠了……”
慢悠悠地说完,却奇怪胤祯为何没反驳我,若是依他以前的脾气,早就被我这番话气得瞪眼了,如今,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怎么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说什么?”他好笑地看着我。
“说……算了。”我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他笑出声来,虽不大,却是很开心的样子,俯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硬硬的胡渣扎地我痒痒地,麻麻地。
“这十八年来,遇见你之前我过得风平浪静,偏偏遇见你之后,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吃醋嫉妒,受伤生病,与九哥打架,违命出京,被罚守陵,强人所难……可是我不后悔,虽然我们没共过贫困艰难,可是我的心,我的命,早就是你的了,让我抛弃你?下辈子你也别想!”
似乎感觉这番话的分量还不够重,他握着我的手臂轻轻摇晃了下,随即放开,贴着床边躺好,望着我,渐渐阖上双眼,睡着了。
拉过被子为他盖在身上,摸索着握住他的手,闭上眼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胤祯不眠不休整整守了我十天,所幸皇上二月份带了太子爷南巡仍未回,朝堂上四爷和八爷共同监国,也便放了些假给胤祯。而远在千里之外的皇上,对我之事倒算挂心,往来书信不便,仍嘱咐了人每日源源不断赏赐些东西过来,太后和德妃那儿赏的也不少,别的妃嫔也开始凑热闹,什么都往府里送。
嫡长子的分量,果然是不能比的。
我轻哼了一声,低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婴孩儿,小小的软软的一团,像一个小粽子被严实地包裹在小锦被里。头发、眉毛不算甚为浓密,却也不是很淡,眼睛还不能全部睁开,只偶尔偷偷打量一眼周遭,然后继续闭着眼安安静静地睡着。即使饿了也不吵不闹,只是轻轻叫几声,像一只小猫。
据说,皇上很喜欢这个孙儿,在内务府呈上的名单中圈了一个“明”字,取为“弘明”。
《尔雅》中云:弘,大也。明,成也、朗也。
倒真是一个好听好记好写好念意义也好的名字。
轻拍了两下,心道:“你是个有福气的。”
绮色低头看了一眼,笑道:“福晋,抱一会儿就给嬷嬷抱回屋里吧,未出月子,手臂不能受力。”
我瞥了她一眼,“你倒是挺有经验的。”
她微红了下脸,“哥哥的几个孩子都是奴才带大的,还好……”
我将弘明交到绮色手里,靠着枕头见她站在原地熟练地哄着孩子,脸上露出的暖暖地笑,不自然地别过脸。
他们都说,这是我的孩子,尚未足月却因为我跌入池中而早产。而心芜,早在我推我下去之前,已经抱着必死的心喝了毒药自尽,一尸两命。
可是真相呢?
每次抱起孩子,都不可遏制地想到心芜最后的那一个笑容。
上天当真如此眷顾我,让我能平安地生下孩子?
都说,血脉相连,可是为何我从弘明的身上感受不到?
每每夜里都会做那样的一个噩梦,那个唤我“额娘”的孩子,问我是不是不要他的孩子,总会让我有种错觉,也许,我真的把我的孩子弄丢了,而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渐至成为梦魇,让我不敢睡觉,即使睡了也常常惊醒。
胤祯见我如此,亦是忧心不断,接连请了几位太医为我诊脉,却也找不出个明确的症结所在,只说是因之前落水受惊,身体受损,产后又思虑过重所致,勉强吃了几副中药也不见好,气得胤祯连药罐子都摔了,骂那些太医不中用。
其实又何必呢?我自己当然清楚,不过是心结而已,心芜、弘明,都是我的心结所在,还有,宛澜。
谁又能想到,跟在我身边多年,我一直当做妹妹一样的她,也会有背叛我的一日?
胤禟,我倒真低估了他的手段,当年我费尽周折保住了宛澜的一条命,只道她能想明白,却不料,她还是跳进了这个火坑,虽然没有直接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儿,可是,胤祯已不能再容下她留在我身边。
临离去前,她在院子里跪了整整一天一夜,我狠下心没见她,直到隋安来将她接走。
天气逐渐暖了起来,我的身子也在慢慢康复中。府里倒比从前更安静了,从内务府换了一批新的下人过来。再没人提起心芜,仿若这个人不曾存在过,她住过的小院落了锁,她用过的物品,甚至连伺候过她的人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轻拍了两下摇篮中的弘明,自言自语道:“你阿玛做事越来越不留痕迹了。”
“咿——啊——”他摆弄着两只小手,黑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不时将食指塞进嘴巴里,我再一遍遍耐心地帮他拿出来。
“又跟弘明说我什么坏话呢?”
院子里响起胤祯的声音,我刚要起身,他已大步走过来按住我的肩,俯身逗弄了下弘明。见又来一个人,弘明歪着脑袋瞧了瞧,继续低头摆弄着手指。
绮色和小丁子伺候着他换下朝服,只着了一身常服在长椅上一靠,伸手抓了一瓣桌上的蜜瓜来吃,我忙用扇骨一敲他的手腕,“袖子袖子。”
他低头才发现袖子上蹭到了一些汁液,撇撇嘴,绮色低头痴痴一笑,转身取了水为他擦拭。
“不就弄脏了一点而已,洗洗就是了。”他满不在乎地说着。
“说得倒轻松,不用你洗。才换下的衣裳转眼就脏了,”我看了一眼绮色,“爷不是说了吗?才弄脏一点儿,你也别急着擦了,没准儿你前脚擦完,后脚他又蹭上了。”
闻言,绮色果真起身不去管他,胤祯一愣,摇头自笑着,“绮色越来越听你的话了,就快不把爷我放在眼里了。”
“奴才不敢,奴才还是爷的奴才,只不过福晋的话,奴才更不敢违背,违背了福晋,便是违背了爷。”
“贫嘴!”胤祯笑骂道,随即看向我,状似后悔道:“这丫头当初我就是看中她办事伶俐,话又不多,如今却是被你教得,胆子大了,话也多了起来了。”
“你的丫头,你倒是怪起我来了,”我示意绮色抱弘明去找乳母喂奶,待她走了,才道:“绮色也不小了,看的出来,她很喜欢孩子,虽然当初她立誓不再嫁,可是真要这么过一辈子,也太可怜了。”
胤祯点点头,“不然呢?福晋可是有合适的人,又想牵红线了?”
“找不到红线,弘春弘明倒有。”说了一个很冷的笑话,胤祯没笑,我自己倒笑了起来。
“玉儿,秋蝉成亲了,你身边现在就绮色一个丫头,人手不够,不如我在新进府的几个小丫头中选几个伶俐的……”
“不用了,”我低着头,心情也变得低落,“就绮色一个挺好,不用再添什么人过来,绮色忙不过来,随时找几个人搭把手就好。不用记得她们的名字,甚至是长相,不用相处地太久,也就没有什么感情,就不会有伤心失望的那天。”
良久,听到胤祯一叹,“想宛澜了?”
我不答,只拨弄着随手揪下来的野草慢慢编织着兔子。
“九哥对她不薄,你也知道九嫂,当年便容不下她。九哥把她安置在别院里,有人伺候着。”
我轻哼了一声算作回答,丢了被我蹂躏地不成样子的野草,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起身走过去,挽过胤祯的手臂,笑道:“他们的事情,与我无关。这日头太毒了,坐久了中暑,回屋吧。”
因为我身体的缘故,今年的出塞,胤祯请旨留京,我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
平静如流水的日子过得倒也快,转眼,便入了秋,下了几场雪后,天气便凉了,一年又一年,若是也能这样安然度过,尚不敢再求别的了。
奈何,谁人也挡不住忧伤的脚步。才过新年,二月里,冰霜还未去,令萱便被一阵风寒夺去了小小的生命。
虽然是女儿,胤祯对令萱却比对弘春还上心,爱女早夭,这份打击确实来得沉重。
偏偏此时,云瑛再次有孕,倒是冲淡了些阴郁。
偶尔感叹,生命便是这般奇妙,失去一个,也许又会得到另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