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疼醒过来,迷糊中轻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霎时间脑海一片清醒。
他走了,留给我那样决绝的背影,毫不留恋地离去。
我忍不住苦笑,这一笑越发牵动了全身上下的痛楚,紧紧攥着被角轻吟出声。倏地,一股热流从体内流出,黏腻地裹住裤管。
身子一颤,我拉开被子,昏黄的烛火映着鲜红的血落进眼中,像谁在心口轻轻一划,止也止不住。
“绮色……”我颤了声音叫道,夜半寂寂中,凄厉无比。
她惊慌着进来,见到我这副样子,也吓蒙了,转身出去喊来秋蝉,屋里多了几个丫鬟忙进忙出,我听到陈富在安排人请太医请大夫,还有,出府找胤祯。
他不在府里吗?
突然从未如此害怕过,我靠在秋蝉的怀里,紧紧抓着她的手臂,“胤祯呢……他在哪儿……”
秋蝉也是满目忧色,却迟迟不肯说出胤祯的去向,连她也是不知道的吧。
我放开她的手,竟扯出一丝笑。这种情况,这般境地,我竟然还能笑地出来。
绮色惶惶地拉着我的手,“福晋……福晋你不会有事的,陈管家派人去寻了,爷很快就能赶回来……”
罢了,我闭上眼,轻声道:“我只想保住这个孩子,别的人……无所谓了……”
半梦半醒间,我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发火骂人,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东西掉落在地摔碎的声音。
我频频皱眉,是谁,连我睡觉的时候都不安生?
忍不住睁开眼想瞧瞧是谁这么放肆,入目所及,只有屏风外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对站在门边的小厮吼道:“你们是聋子吗?听不懂爷说的话?让那些人通通滚回去,爷现在没那闲工夫见他们!以后这等事不用再来禀报了!”
话落,小厮便被一脚踢出门外,随即“嘭”地一声关上门,他绕过屏风,乍然见我醒来,身形一顿,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靠前。
我不去看那双泛着血丝的眼,转头望着帐顶不言。
他在床边坐下,轻轻握住我的手,埋在我的臂弯中久久未发出任何声音。
沉默,时间仿若凝固在这一瞬,只待似一幅画卷,蒙上细碎的尘埃。
轻轻呼吸了一口气,我伸手覆上腹部。
终是未能留住,原以为不会再有,可是它来了,只短暂地停留,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它怪我吧,一定是的,怪我没有早点发现它的存在,没有保护好它,所以它也狠心丢下了我。
一只手落在我的眼角,一遍遍捋过凌乱地发丝,我偏头躲过他的抚摸,他的手一僵,慢慢握紧又松开。
我闭了眼,发出的声音竟是这般嘶哑低沉,“我恨你……”
嗒——
冰凉的泪珠沾湿了睫毛,落进眼里,又顺着眼角流下。
呼吸一滞,始终不敢再次睁开眼睛。
许是长了几岁的关系,身子骨不复曾经,恢复地也慢了些。每日只窝在房里,陪着弘明和弘暟,精神好的时候给弘明讲几个故事,弘暟尚听不懂,就知道在一旁捣乱。弘明听得很认真,不时问几个问题,得了我的夸奖便开心地笑起来。
连绮色都会说:“二阿哥比以前爱笑多了。”
胤祯依旧忙碌,此时正是他们的关键时刻,成败几乎在此一举,但是在我面前的时候,他从未表现过只言片语。他教弘明读书识字,我哄着弘暟玩,直到我累了该休息,嬷嬷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屋。
虽同处一片屋檐下,彼此之间的交谈却少得可怜。
我知道,这样僵持的局面早晚有一日会打破,只是,不知道终究是哪一天罢了。
身子渐渐恢复地有了起色的时候,罗延泰带了女儿清琳来府上。清琳和弘明同岁,腊月生的,年纪虽不大,却活泼可爱,一眼瞄见了弘明从不离怀的小猫,吵着也要抱,弘明不给,两个小人儿抢一只小猫抢上了瘾,在院子里追来追去。
我看着弘明难得露出孩子气地模样,笑道:“还是这丫头有办法,弘明对他的几个妹妹可是冷淡地紧。”
罗延泰也笑了笑,“是清琳不懂事,都被她额娘惯坏了。”
我艳羡地叹了一声,“女儿素来就该惯着宠着,尤其作为额娘来说,看见女儿,就像看见儿时的自己……”
原本以为罗延泰只是带女儿来看看我,坐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临走时才说到正题。
我一直住在盛京的外祖父月前病逝了,盛京的祖宅按理是要交给舅父打理的。不过外祖父临去前有留下遗言,他的几个子女中,原本最疼的便是我娘,孰料我娘在婚事上未能如他所愿,这父女二人一模一样的脾性,谁也不肯先服软。然我娘红颜薄命,舅父一直将娘的死讯瞒了下来没敢告诉外祖父,致以他临终时尚以为我娘还在人世,于是将祖宅转到我娘的名下。而娘过世了,这宅子又辗转成了我的。
给弘明讲完故事,刚要睡会儿午觉养养精神,小丁子突然回了府,直奔我这小院而来,神色匆匆,脸上又惊又怕地,只说来接我进宫,问他什么,又支吾着说不出来。
绮色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福晋的身子,如今别说进宫了,多坐一会儿都会累,你却还吞吞吐吐地,有话不防直说罢了。”
小丁子看看绮色,又抬头打量我,低头似在琢磨如何回话。我沉吟了下,开口问道:“是爷叫你来接我进宫的?”
小丁子摇摇头,“是……德妃娘娘……”
我应了一声,正想着为何德妃急匆匆地要见我,且不是派宫里的人,而是小丁子来接我,却被他后面的话震在原地。
“今日早朝,皇上当众斥责了八爷,说……说八爷结党营私,谋害已废太子爷,将八爷锁拿……九爷和十四爷为八爷求情,后来也不知怎么着就惹怒了皇上,皇上拔了侍卫的刀要诛了十四爷——”
“啊!”绮色惊叫了一声,小丁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继续道:“幸而当时几位爷拼命拦下皇上,皇上怒气未消,打了爷二十板子,如今送到了德妃娘娘那儿……”
如今的紫禁城,因为太子被废,胤祥被圈禁,今日胤祯又被当庭杖责,一幕幕骨肉相残的悲剧接连上演,处处都隐匿着若有似无的阴森诡诈之气,让人不寒而栗。
绮色小心翼翼地将我从软轿上扶下来,没行几步,迎面遇到从里面出来的四贝勒及其随从,免不了向他请安,起身的时候,他淡淡的目光自我脸上一扫,却愣了一瞬。
“怎么脸色这么差?”不防他突然如此问,我正不知如何作答,他轻叹了一声道,“十四弟无大碍,你好生劝劝他,别总是意气用事,连累身边人为他担惊受怕。”
我点了点头,恭送道:“弄玉知道了,”继而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朝堂上的事,弄玉在此替十四爷谢过几位爷,我不方便逐一谢过,有劳贝勒爷转达了。”
他负过手,遥望乾清宫的目光变得深远,“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皇阿玛素来疼十四弟,今日只不过教训下他那顽劣倔强的性子罢了。不过他自小就不怎么听我的,我想,你的话,他多少还是会听的。”
我黯然一笑,“这些事,我不想管。”
他却皱了皱眉,有些不耐,“身陷其中,许多事便由不得你想或不想,只有做或不做。你且进去吧,我回了。”
我便不再言,直到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突然想起了胤祥。四贝勒一向与胤祥走得更为亲近,而胤祥如今出事,少不了是八爷和胤祯他们所为,四贝勒的心里,应该是清楚的吧?
他又会怎么做?一边是一母同胞,一边是手足情深……
“由不得你想或不想,只有做或不做……”他刚刚说过的话犹在耳畔,我反复琢磨着,继而苦笑,笑我们这些被紫禁城圈禁了一生的人,纵使它美轮美奂,镶金雕玉,也终究,不过是个牢笼矣。
甫踏进偏殿,便听德妃伤心又埋怨地口吻念叨着,“你四哥说得也有他的道理,你重视兄弟之情,对额娘就不管不顾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今日有个好歹,你叫额娘可怎生是好啊……”
不禁皱眉停住步子站在殿外,香罗进去通报,旋即引我进去。
德妃兀自做一旁垂泪,胤祯只着了中衣趴卧在床上,他见了我,立即抬头瞪眼道:“你来这儿做什么?谁叫你进宫来的!”
德妃没好气道:“我叫来的,怎么了?你伤成这样,她却像没事人似的在府里待着……”
我上前向德妃请安,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胤祯又道:“绮色,带福晋回去,我在这儿挺好,伺候的人多着呢,不用她在这儿杵着。”
德妃眉头一拧道:“这叫什么话,她——”
“额娘!”胤祯打断她的话,欲言又止地看看我,别扭地转过头。
德妃一甩手,横了我一眼,对胤祯道:“好吧,我不管了,反正人也叫进宫来了,随你们!香罗,扶我回去歇着。”
待德妃离去,绮色也默默退出屋,只余我和胤祯。我走到他旁边坐下,他立即向里挪了挪身子,这一动却扯到了伤口,疼地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着他这副样子,眼泪不争气地泛上眼眶,吸了吸鼻子,呐呐地问道:“值得吗?”
他一顿,没有回头看我。我又大声问了一遍,他想了一会儿,却是自嘲地笑道:“现在想想,也许是不值吧,可是假若从头再来一遍,我还会这样做,我只能这样做。”
我冷笑道:“爷可真是个铁骨铮铮好儿郎,为兄弟之义可以不顾自己生死。可是你为别人拼命的时候可有想过我?你要我如何做?三尺白绫还是一杯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