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风被他这口吻扰的心中一惊,不自觉的向后又靠了一下。
抵在汽车冰凉的玻璃上,再无旁的去处可躲了。
陆长安带着笑意凑上前来,低声问道:“怎么了?躲什么?”
程亦风抿唇不语,眸子却微微抬起,盯着陆长安。
里头有倔强、不服,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慌和畏惧。
这样的神情,陆长安已在程亦风面上见过多次,自然也明白他如今心里在想些什么。
于是便大大方方的笑了笑,坐了回去,长腿交叠,双手抱臂胸前,耸了耸肩道:“瞧您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我是个多么严苛厉害的人,话没说上两句,就将你吓成了这样。”
程亦风敛下眸子,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把笔记本给我,那班里头的人我一概不熟,哪里好随意拿了人家的本子回来。”
他虽只是这样的三言两语,陆长安的心绪却陡然明快起来,在陆长安看来,程亦风这便是在同自己辩解了。
宛如一对亲密的朋友,一方吃了味,另一方和声细语的辩解着,诉说着缘由。
这样一想,那孟季冉还算得上个什么?不过是他与程亦风之间小小的调剂而已。
越想越是愉悦,唇角都勾了起来,这下子眸子里也染了笑意,伸手将本子递与程亦风,嘴上说道:“瞧你说的,我也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你与他若只是同窗之谊,我往后自然也不会多加置喙。”
说着,手臂却伸了过去,将程亦风往怀里一揽,凑上前吻了吻那白莹如玉的面颊,道:“只是你若要在学校里头搞些什么旁的门道,可别以为我瞧不见就不知道,那里头我的人多得是,别让我摸着你的把柄。”
程亦风面色一阴,正欲开口,便被陆长安恍若无事一般放了开来,兀自又同他问起学校里头的功课来。
这样冠冕堂皇的口吻,倒让程亦风不好避忌了。
两人回公馆之后,陆长安尚有公务便先去了书房,程亦风舒下一口气来,兀自回了房间,摊开那本笔记,开始细细抄录起来。
幸而是初学此物,并没有太多的生僻之辞,只是却总是夹杂着几处英文。程亦风的英文不差,只是在这样的专业上头并无涉猎,一时间有些发愁起来。
想了片刻,仍无头绪,只好拉了几下铃,喊来了听差,客客气气问道:“劳驾了,请问这公馆里头,哪里有字典么?”
听差多少知道些程亦风的身份来历,他们这些下人又给老徐耳提面命过一番,态度十分恭敬,忙道:“有的有的,都收在军长的书房里头,程先生这是要用么?”
程亦风一听在陆长安的书房,心中自然而然就起了一股不愿与他碰面的意思,便吩咐了那听差下去,自个儿又回了桌前。
只是也不知是这笔记刻意同自个儿作对还是如何,分明已经抄录了大半下来,却在最后一页又冒出了许多专业英文,程亦风瞧着怵头不已,只是又别无他法。
倘若明日回了学校再去问孟季冉,想到今天在车上陆长安所言,程亦风便忍不住轻轻蹙起了眉头。
孟季冉本是好意,自己如今若是同他走得太近,反倒是给他平添了麻烦。
思来想去,竟只有去寻陆长安这一个法子了。
只是他刚走到门口,房门却让人从外头推了开来,一见来人,正是陆长安。
手中还握着一本英文辞典,烫着金边,十分厚实。
陆长安晃晃辞典,笑道:“要用辞典,打发人上我那儿取一趟便是,倘若不是那听差与老徐说了一声,而老徐又在我跟前提了提,难不成你就不用了?”
程亦风见他亲自前来,实在不好再冷着脸色,只好道谢,“劳军长亲自跑来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陆长安笑着将辞典放在了他桌沿上,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自顾自的在一旁的藤椅中坐了下来,随手拿起程亦风书架上的一本书来看。
程亦风见他如此,忍不住问道:“军长不是说尚有公务待办?”
陆长安抬起眸子,十分坦然,“自然是都办妥了,否则我如何能这么闲适?”
程亦风闻言只得道:“军长果真是效率极佳,还不到一个钟头,竟就全办妥当了。”
陆长安哂道:“哪里哪里,还是有许多发愁之处,不过我先不同你说,免得引你分心。你快誊写吧,免得一会儿误了晚饭。”
程亦风无可奈何,只得任由陆长安在一旁杵着,自己又给钢笔灌了水进去,一字一字的抄写起来。遇上了生僻词汇,便翻开辞典,细细查阅。
陆长安名为看书,眸子却是一动不动的盯着程亦风的侧脸。只见那人看到极为认真,白玉一样的手指轻轻划过辞典的纸张,圆润的指甲在上头一点一点的指着,额前的碎发不时滑下来少许,黑发玉容,美的让人挪不开眸子。
这个人,如今在自己的房子里住着,身子是自个儿的,迟早有一日,心也是自个儿的。
陆长安想一想,便觉胸口有一股热气,面上不由自主的浮出来笑意。
是那般略带些狡黠的温柔笑容,眸子又闪着光芒。
宛如蓄势待发的野狼一般,盯紧了跟前的猎物。
程亦风本以为陆长安在这儿待着,必定不会安分,谁知他竟真的规规矩矩看起了书来。程亦风心中虽然纳罕,却也不愿意往那儿多瞧,两人皆是静默不语,不知不觉竟到了用晚饭的光景。
而程亦风手中那一本子笔记,也已经抄妥当了。
陆长安见状,只将孟季冉那本拿了过来,随手递给段宏道:“你跑一趟学校,去把这个拿给教务的人,让他们送去给一个叫孟季冉的学生,通讯班的。”
程亦风皱眉开口道:“何必要折腾段副官呢?明日我回了学校,自个儿拿给他便是,这样的时间了,段副官只怕还没吃晚饭,你这上司做的,未免也刻薄了些。”
陆长安眯起眼睛,不知为何竟从这一番话语中嗅到了一丝亲昵气息,笑着打发了段宏下去,只道:“你当我傻么?明日让你自个儿去还,你二人再见上一面,是不是?”
程亦风道:“你这人忖度旁人总是心计颇深,仿佛人人行事都有一番阴险的目的藏在心中,只不过一本笔记而已,我再同你说上一次,我与孟季冉只是同窗之情,别拿你的龌龊心思来琢磨我们。”
陆长安挑眉道:“哟,这就‘我们’上了?你我这样亲密的人,怎么也不见你用个‘我们’?”
程亦风气道:“我何时同你亲密了?”
陆长安道:“看来你是贵人多忘事,要我提点提点才成了?你可还记着,那会儿在床上……”
“够了!陆长安!”程亦风脸色煞白,拍着桌子站起身来,浑身都有些发颤,咬牙道,“你别太猖狂过分了。”
“这可实在好笑了,你自个儿想不起事来,我好心好意提醒几句,你怎么也要不痛快?”陆长安亦是站起身来,似笑非笑道,“还是说,只因是对着我,你才有这样大的气性呢?”
两人一时间对峙而立,互不肯让,只是这会儿却见段宏自门外跑来,同陆长安附耳说了几句话,陆长安这会儿心气正不顺着,挥了挥手皱眉道:“他来干什么?就说我正忙着,没空见客。”
段宏道:“我本是去往学校办您吩咐的事去,谁知车还没开出去,那姚局长便到了,我见他脸色不妥,恐怕是有些事情的。”
陆长安问道:“那东西呢?”
段宏道:“我吩咐手下的卫兵送去了,您看看,那姚局长毕竟是警察局长,一直晾在外头,是不是……”
陆长安重重的吁了口气,换了一副面容,淡淡的吩咐道:“一会儿把这儿拾掇了,夜里记着给程先生屋里送一杯牛奶去。”
程亦风蹙眉道:“不必了,我喝不惯那东西。”
陆长安眼睛一瞪,道:“什么喝不惯喝的惯的,看看你瘦的这个样子,早该好好补补。明儿个倘若我知道你没喝,看我怎么罚你。”
说罢,便带着段宏往书房去了。
程亦风站在原地,只觉有些哭笑不得,这陆长安的心思,如今真是越发的难以揣摸。
倒也不知那姚世达过来同陆长安说了些什么,只是自那晚后,陆长安仿佛骤然忙了起来,晚饭都时常不同程亦风在一处用,只单摆在书房里头。
而这样的情景,倒让程亦风着实舒了一口大气。
有一回偶然听当差的卫兵提起,仿佛是要剿匪,程亦风不知陆长安是如何作想,自然也不会巴巴的将自己送到他跟前去,两人虽是在一个公馆里头,见面的次数却是越发的少了。
这日散了学,程亦风正要收拾了课本回去,却迎上来孟季冉,只听他道:“亦风,这阵子哪一天找你,你总是推说家中有事,今儿个可能腾出少许功夫来?咱们小聚片刻,成不成?”
程亦风正要惯性的回绝了去,却又听孟季冉道:“你自打换了这专业,都过了月余,待我可是越发的疏远了,是否我哪里开罪了你?你总要明着说出来,我也才好加以改之啊。”
程亦风忙道:“并非如此,实在真是家中有事,脱不开身,你若是这样想了,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孟季冉笑道:“既然不是这样,那咱们就更该好好聚聚,你可曾听过有友人一个多月都不在一处相聚谈天的么?便本不生疏,这样下去也要生疏的。况且,今日还是个不同之日。”
程亦风奇道:“是什么日子?”
孟季冉嘿嘿一笑,道:“明儿个是我的生辰,这正日子必定是要同我哥哥一起的,只是我却很想请你为我庆一庆生,便厚着脸皮想多过上一回。怎么样亦风,若你这样都不肯应下,我可当真是要寒了心啦。”
他虽说的玩笑之言,心中却也是盼着程亦风能点头应下的。
而程亦风一听他这话,心中便犹豫了起来,虽说本不该同孟季冉走的过近,免得那暴君魔头再迁怒到他的身上。只是毕竟是生辰这样的大日子,人家又亲自来请,自己若是再不应下,怎么也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想近日来陆长安又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只怕也留意不到他的动静。
这样一想,程亦风心中又不由生出了几分赌气不服的心思来,凭什么你要我不准去同孟季冉亲近,我就一定要听呢?
实在是可笑极了,分明就是陆长安用尽手段将自己捆在了他身边,如今这一切倒成了理直气壮似的。
如此,便再不犹豫,程亦风点了点头,同孟季冉道:“既是这样,咱们这就去罢,只是你如何不早些告诉我,害的我连份礼物也没能准备,实在是太过失礼。”
孟季冉闻言登时眉开眼笑起来,忙道,“你肯赏光,我便已是万分荣幸,哪里还能要你破费?快走快走,位子我都已经订下了。”
也不知是天意成全还是如何,到了门口之时,一贯准时来接程亦风的那辆车子竟不见踪影,如此倒也更方便了些。孟季冉同程亦风上车之后,发动了车子,便朝着饭店开了过去。
一路上孟季冉同程亦风有说有笑,只觉得这一个多月来最快活喜悦的,就是这一日了。
而到了饭店之时,孟季冉因是提前嘱咐交代好的菜式,上的极快,孟季冉替二人斟了酒后,又殷勤的夹了一块小羊排到程亦风的碗碟中,道:“尝尝这个,是这馆子的拿手名菜,最受时下人们喜爱不过的。”
程亦风微笑颔首,正要去尝,只是那羊排的甜咸味道一下子窜进鼻腔,程亦风眉头一皱,喉咙里头的一股子酸意顿时就翻腾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