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拉长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按理说,我又不是你亲生母亲,于你眼中,也不过是件可有可无的摆设,所幸老爷心灵厚道,这才抬了我的颜面,叫我一声母亲。我本不应该多嘴多舌讨你的嫌,但既然老爷尊称我一声母亲,这事儿,我便管定了。我且来问你,太太和张氏与你心目中,熟轻谁重?”
方敬澜怔了怔,半晌才堪酌了语言道:“太太*持家务,主持内宅,于儿子有着莫大的助益。张氏善解人意,温柔可巧,她孤苦伶仃委身于我,儿子却无法给予她想要的东西,所以不免多怜惜了些---在儿子心中,太太和张氏,都是缺一不可的---”在老太太越发讥诮的眸光下,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无声。
老太太看了他半晌,蓦地喟然长叹:“按老爷的意思,这张氏原应是方府的当家主母了,却因为我----罢了,却是我老婆子的不是了。老爷想宠谁就宠谁去吧,想抬举张氏做正房太太也无可非厚。只是,太太怎么处置?休了她,还是与之和离?”
方敬澜怔住,猛然望着老太太,一时半刻还搞不清楚状况。倒是屋子里蓦地响来一阵奇怪的声音,于鸦雀无声的室内显得格外响亮。
方敬澜狐疑的目光望向老太太身后,一旁侍候的李青家的忙说:“该不会是昨晚闹老太太一夜不能安寝的不长眼的耗子又出来瞎混吧?我瞧瞧去。”
方敬澜道:“母亲房里居然还有老鼠出没?这可真了不得,儿子立刻派人去买了鼠药来拾掇它。”
老太太说:“这些小事,何需老爷过问?老爷身为朝庭命官,该关心的是国家大事,但这做官若连家宅都管不好,还做什么官?老爷,咱们咱府里头,有了早已怨气冲天的太太,及一个了不得的贵妾,天长日久的,迟早会生出事端,老爷打算如何处置?是宠妾灭妻,还是抚正抑妾?老爷给个说法吧。”
方敬澜额上冒着汗,稍稍动了下膝盖,夏季凉爽,只着了薄薄的细棉长裤,跪在生硬的地板上,只觉膝盖跪得生痛。但他又不敢起来,因为老太太是真的怒了。他一向对这个继母有着敬畏之心,再兼老太太对他恩重如山,他能从敬士一路顺风顺水地官至五品,也有老太太的一分功劳的。他一直把她当尊敬的长辈对待,是以不敢有丝毫忤逆之心。
如今老太太不满他如此宠幸姨娘张氏,心里也确实认为是有点过火了,但,那张氏却又是个柔弱可怜且楚楚动人的,每每去了她那,总会忍不住给予她最好的,他知道这是极不合理的,但就是管不住她那张哭得梨花带泪的脸儿,每每心软下来。
老太太仿佛知道他的心事般,唇角浮现讥诮,“老爷明知抬举姨娘与规矩不合,可偏又管不住自己,我猜得对吧?”
方敬澜心下一惊,嘴中说了声“惭愧”,越发面上无光了,只是低低地说了声:“母亲所言极是。儿子,儿子---忒是没用。”
老太太慢悠悠地道:“老爷若是没用,又怎会平步青云一路官至宣抚司正使,这可是多少人眼红的肥差呢。若老爷没几分本事,哪能把这差事揽到自己手头?”
方敬澜越发冒汗了,他能升任宣抚司正使,还多亏了岳家的助力。按官场规矩,身为宣抚司之类的职位,大都是举荐或外放的,而这都需要过硬的人脉。而正使逼使却又有了天差地别的待遇,想要从副转正,除了熬资历,还要碰运气。方敬澜的上任宣抚司正值青春壮年,除非升迁,或是被贬,不然是不会主动空出位置让他这个副使上任的,唯一的出路便是前头的宣抚司升迁,这才提了他的职位,否则,想要从从五品副使升至正五品正使,也不知还要熬多少个年头。而那位正使的升迁,却也是都指挥佥事使的岳家亲自任命升任的,这才有了方敬澜的补给空缺。
当然,方敬澜为人处事谨慎周到,从不得人,也不拉帮结派,在官场上名声较好,再兼他为人处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多与人为善,再加上岳家的助力,升任宣抚司正使,到底也是众望所归的。但,官场上讲究的人情关系,若没有岳家这层关系网,是断不会如此顺畅的。聪明点的人都知道对太太好些,好巴接岳家。
而方敬澜明知岳家于他助力良多,却每每为了妾室与李氏闹僵,这在外人眼里,是极不明智的,方敬澜先前还不自知,这次被老太太挑明说了,这才心头发颤得厉害。
老太太精明之处在于,从不多话,从不饶舌,点到为止,给人余地,留你面子。也正因为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才使得方敬澜对她越发恭敬,待之如生母。
老太太见他明白了她的语气后,这才道:“老爷是个明白人,相信接下来该如何不必我老婆子再多嘴吧?”
方敬澜忙拱手,一脸感激:“儿子多谢母亲提醒教诲,都是儿子糊涂,儿子不中用,事事都要由母亲*心。儿子真该死。”说着长长磕头不起了。
李青家的得了老太太使的眼色,这才上前扶起了他,口中说道:“老爷何苦自责?这人呀,哪能十全十美呢,谁没犯过糊涂事?”李青家的把糊涂二字说得极重,方敬澜如何不知她是在隐射张姨娘,心里越发的苦了,他对张姨娘现在是又爱又恨,她身世堪怜是不假,她孤苦伶仃也是不假,但每每为了她而得罪太太,得罪岳家,再惹老太太生气,却又是真真不孝,真真该死。而更该死的却是自己,明知这是不合规矩的,偏还由着她来。
可是,又想到张氏的温柔多情,又一时难住了。
老太太冷眼瞧了他的神色,神色越发讥诮了,淡淡地道:“老爷在官场上,既然走了李家这条门路,就万万不能再掂记着张家了。更何况,与你官位,与你富贵的是李家,可不关张家什么事。老爷可还记得,这张姨娘,当初也只不过是李家的陪嫁丫头,老爷宠幸李家的一个奴才却不把正主儿放眼里,老爷这是本末倒置呢,还是色令智昏?”
老太太这话说得忒重了,但道理却是明摆着的,方敬澜不笨,哪会听不出这其中厉害,直被说得一个字都不敢驳,只能唯唯喏喏地应了,回去铁定严厉管教张氏,让她也学着做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