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一支摇红的烛火燃到尽头,腾起一丝笔直的袅袅云烟。蔓清手拽昭斓终是一个失神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手轻微的触动,依稀有人在枕边轻喊:锦瑟!不可以!不可以!声音微薄而疏离。蔓清恍惚地坐起身,点燃烛台上的火烛。懒
摇曳的烛光下,清楚可见昭斓沉重白皙的面孔。多日没有进食,颧骨瘦得微微凸起,下巴越发的削尖。双目依是闭着,但轻微的喘气声中略略可以听到迷迷糊糊的言语。
见她瘦骨伶仃的手指触动,蔓清一个惊喜,双手摇曳昭斓的身体,“昭斓,你醒了。你快醒醒!快醒醒!”
昭斓咳嗽两声,模模糊糊地问一声:“是谁?”
“昭斓!是我柳姐姐!”蔓清急切地回答,抬手拂过昭斓憔悴消瘦的脸颊。
“柳、柳姐姐……我……”
蔓清晓得昭斓的心思,忙捂住她的嘴:“昭斓妹妹,你别说话。皇上有秘事召见宗汉,我这就遣人通知他早些回来。”道毕,转身唤来如冰如霜。
“不、不!”昭斓猛得死死拽住蔓清。
“夫人有什么吩咐?”
蔓清伏下惊心,转头朝着如冰,道:“冯姑娘醒了。你们弄碗稀粥来。”
“是!”
瞧着如冰如霜出去,昭斓喘过一口气,面色迷离地瞧向窗外,“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虫
“别瞎想!你会好的!”
说实话,昭斓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她并没有底。如果昭斓真的过不了这一劫,她又何尝好过?见昭斓明澈的眼眸中清泪的纹动,一个哽咽,她又说不上话。
“姐姐,你不要哭。”昭斓缓缓地抬手擦一擦蔓清的滴泪,“昭斓知道,昭斓快不行了。只是……”迷离的目色顷刻一亮,仿佛点上了火。但仅仅一瞬,又暗然地转过头眼望床边明灭不定的烛火。
“你明明想见宗汉?为何……”
“我……我……不想……想再见他。”昭斓尽力地摇头。
“为什么?”蔓清不解,“是你救了宗汉。他很感激你。只要你身体好起来,他会娶你。”
“我……”昭斓哽咽两声,痛苦地闭眼。许久竭尽全力,道:“我有罪。我不想死得内疚。”这句话说得强硬。看得出来,为了这句话她内心积聚了多少挣扎。
蔓清可以猜到昭斓的内疚是因为锦瑟。但见她血气不足,只存最后几口真气,强压内心的好奇,捂住昭斓干裂的嘴唇,规劝道:“你别说了。养好身体后,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昭斓不听,颤颤地抬手指去妆台上的一个盒子,柔弱道:“若是不说,只怕阎王都不收留我。”越说越苦恼,手指亦在偷偷袭来的风中颤抖。
蔓清见昭斓就算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说出锦瑟的事,晓得无法规劝,唯依着昭斓的意思取来盒子。
盒里除一封书函,并无他物。
书函上,宋徽宗与耶律延禧兄弟相称,还说,只要耶律延禧愿意可以入宋为官。
蔓清心疑,数月前耶律延禧率军攻京乃是宋徽宗暗示,便问:“这么秘密的信怎么在你手上?”
昭斓轻咳两声,伸手让蔓清扶她起来。“这信是我手写的。真信在他们手中。”
“他们是完颜氏?”
昭斓并不解释,接着说:“信是锦瑟给的。这信对宋国有难。”仿佛是触动了心事,后半句昭斓说得出奇的轻。但蔓清还是听到了。
宋国的国难是什么?无非是战争和侵略。女真人侵占了契丹人的国土亦不罢休,还虎视眈眈大宋的锦绣河山。
顷刻,清冷的空气逼得蔓清头脑中的记忆清晰而深刻。摇曳的新婚红烛下,完颜宗汉一遍又一遍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入金国,已是不折不扣的女真人。自入汉王府,一言一行都受如冰、如霜的监视。他不是真心担心安慰,而是害怕灭宋之事暴露。金国根本不是诚意与宋国联盟,不过是借着联盟的名义一步一步侵入大宋。
愈发的清醒,亦愈发的模糊。
无意间,惶恐的心底划过一丝渴望。宗汉是我的丈夫。他答应在我面前永世真诚。他不会欺骗我,不会侵略我的国家。一定是错了。弄错了。
昭斓无力的手触一触蔓清拽紧的拳头。蔓清惊觉,缓过绵绵思绪问:“锦瑟为什么送密函给完颜宗汉?”语气几乎是无法自拔的痛苦,仿佛是为丈夫的过错找个替罪羔羊以致心里好受。
昭斓垂一垂目,半响不语。
蔓清晓得昭斓的时日不多,遂不便多问,只安抚下她抽搐不止的手。
窗外的风声淅淅沥沥的入耳。蔓清犹自惊魂不定,越想越害怕得身体蜷缩一团。心里一遍一遍地问:完颜晟真有攻宋的野心?若真是攻宋,我又该做些什么?
许久,昭斓紧抓一把蔓清的手臂,几乎是要崩裂全身的血管,逼出三个字:“找锦瑟。”
“锦瑟!?”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似乎是征乱的关键。蔓清心跳得厉害。
屋外有阵阵的脚步声。蔓清晓得如冰、如霜送晚膳过来,忙藏起密函,转过身。
不想却是一缕熟耳的嗓音,“清儿!”
那亲昵的称呼,不由让人有一瞬情不自禁地忘却方才的绵绵痛楚。
昭斓伸长了手,用最后一点力气,呼唤“大哥”。眼中的泪盈盈于睫,将落未落,看着叫人刺心般的痛。
今夜许是昭斓今生最后一次见完颜宗汉。蔓清有意转过头,退去一边。
昭斓斜倚在宗汉的怀中。抬手轻抚宗汉俊美的脸庞。正是这张脸,这双手迷蒙了昭斓的心。方才她对蔓清说了太多,以致面对宗汉倒是喘气说不上话。片刻方微弱道:“大哥,你可不可以吻昭斓?”声音带着一种窒息般的温怯,像是临死前最后的请求,叫人心生怜爱。
宗汉看一眼蔓清,安慰道:“昭斓,大哥会找遍全天下最好的医师救治你。”
“不要!”昭斓倔犟,努力地拳一拳手道:“大哥答应昭斓的请求。好不好?”迷离的眼神中流露出平生最真切的渴望。
看着,蔓清的心底漫漫泛起缕缕哀伤。这是昭斓最后的唯一心愿,宗汉何以不满足她?
撇过头对宗汉道:“你就答应吧!”
昭斓绵白若纸的脸孔上凝起一抹惨淡的笑。慢慢地低下头,低下头……
不知道昭斓是不是窒息在宗汉的口吻中,只见得墙角掩映出的黑黑身影重叠在一起。随即,完颜宗汉大呼“昭斓”。但昭斓已经没有知觉。她憔悴、抑郁地倚在宗汉身上,没有一丝死前挣扎的痛苦。
蔓清捂住嘴唇,后退数步。昭斓的死是因为她错误的一剑。是她杀死了昭斓,是她将昭斓推去了求死的绝望。
风拂过,有殷红如血的花瓣飘落在蔓清素白的苍手上,顷刻洁白的手仿若染了花汁,乍一眼,是惊恸的鲜红。
“昭斓!”蔓清放声大呼,转身飞跑出去。
沾了一袭露珠的杏花,在微亮晨光下,显得格外俏丽。
蔓清抬头凝望挤挤挨挨的粉色,往事历历在目。
春猎节上,昭斓被宗汉所救,随即朦朦胧胧的少女情怀翻滚起来。四合院的夜晚,她怅怅地说,找到了毕生挚爱。虽然宗汉心不在她,她所有的努力也只换回一个不温不凉的吻,但已是心满意足。
比武台前,昭斓听闻宗雅欲意用宗汉的命去换取秦舞,凛然地挺身而出,欲替秦舞去死。那一刻,蔓清也惊呆了。作为宗汉的妻子,她也没有如此毫不畏惧地说出这话。
昭斓对宗汉的爱慕就像满树的杏花晶莹剔透,温润娇羞。可惜,杏花虽美,其果却是极酸,其仁更是苦涩。
思及昭斓的死,蔓清的脸上又是阴云笼罩。
临终的嘱托豁然腾上心头。
蔓清有意无意地轻念“锦瑟”,抬手摸一摸藏于袖口中的密函。
登时,大惊失色。密函不见了!?
蔓清急得冷汗涔涔,可找遍全身上下、方圆十里依不见密函。回忆昭斓极轻的一句:宋国有难,更是急上心头。
宋国大难。她出生、成长在宋国,是吃宋国的大米、喝宋国的清水长大。怎么能明知宋国有难,而坐以待毙?联想未来的生灵涂炭、百姓居无定所,心底最深处慢慢亮起明晃晃的恨意。在肃肃干裂的冷风下,火苗越吹越大,火势越烧越猛。
必须要阻止战争!必须要抑制金国人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