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已经失守,淮王的大军正从西边的大路上开往百洲城,这北边的路上,到处都是拖儿带女的老百姓,带着自己的家当,往苍灵渡赶。一路过来,人群熙攘,走得异常艰难,原本飞骑只要两个多时辰的路程,竟然走了三个多时辰,才进入百洲城。城门洞开,守军已经弃城而去,百姓也几乎都跑光了,几成空成一座。
王府留有守府的人,安王进了府,一问才知,祉莲还在府中,这才松了口气。
“夫人还好,”下人说:“早晨府里的人走了以后,夫人唤我烧了热水,洗了澡,然后梳妆。先前执意留下的吟香,也差人送走了,吟香走的时候,哭得泪人似的……”
“她现在在哪?”安王心急如焚地问。
“夫人换了衣装,就去佛堂了,”下人说:“我听见王爷叫门之前,还巡视了一番,看见夫人在佛堂里。”
安王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推开了佛堂的门。
室内空无一人。佛前,香烛还未燃尽,但地上一样东西,吸引了王爷的目光。他低头去看,是一只摔碎的玉镯子,正是他送给祉莲的那只飞绿玉镯。他蹲下去,默默地拈起其中的一截,还在愣神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响。安王缓缓地站起身来,猛地一惊,随即飞快地跑向祉莲的房间。
门被拴住,安王抬脚踢开门,迎头便看见一个雪白的身影,直直地悬挂于梁上,顿时惊得他魂飞魄散!
祉莲——
他盯着她一身雪白的衣裙,已知道她的去意坚决,眼前,仿佛看见一朵白莲,正在飘然远去……安王感到全身发软,双腿如同注了铅,手臂也不听指挥了,整个思维都好像断了线。他头一次如此无助又如此无措,面对她的决然,他只剩下悔恨。
赵成山和下人手忙脚乱地把祉莲放下来,“还有气呢,没事,过会就会醒了……”下人说:“王爷,你赶快带她走吧,不然,淮王的队伍来了,就走不成了!”
一句话,提醒了安王,他飞快地解下自己的斗篷,包住祉莲,一抬头,正好看见桌上那块红底白莲的桌布,伸手一捞,掖进前襟,抱起祉莲,匆匆上马。
在马上颠簸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感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安王赶紧低头,小心地揭开了斗篷,正好看见祉莲缓缓地睁开眼睛,不禁欣喜地喊道:“祉莲……”一声唤出来,却止不住泪下:“你为什么要死呢?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也不想想,我冒险回来接你,可是等我看到你时候,却是一具冰凉的尸身,你让我如何相对啊……哪怕你真的死了,我也要带走你……”
马在奔跑,他的眼泪在风里洒落,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的,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回来接你……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也绝不会让你去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爱你……相信我,祉莲……”
虽然只能腾出一只手臂来抱着她,可是他还是用力地抱住,紧紧地抱住,贴着她的脸,深情地说:“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不是骗子……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有很多时间可以验证……”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会犯从前的错误。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他喃喃道:“我真的很爱你,我不要失去你……”
她黯然地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就快到苍灵渡了,马也跑佘了腿,安王干脆放弃了马,背着祉莲走。还没走到渡口,就看见一大队淮王的兵丁围了过来,将苍灵渡围了个严严实实。
坏了,安王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对赵成山使了个眼色,然后把祉莲放下来,用斗篷从头到脚遮严实了,这才在她耳边轻声说:“淮王是冲着我来的,我们分开,你混在百姓中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出来,也不要暴露身份,过了渡,再去找美云,她会照顾你的……”
他一反头,吩咐赵成山:“你赶快把军衣脱了,暗中照顾祉莲,务必送她过渡,然后交给你妹妹,告诉她,必须好好照顾祉莲。记住,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现身。”
成山点点头。
安王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开了,直接走向渡口。忽然,他眼睛一直,渡台上,站着的那几个女人,不是自己的妻妾?!他皱了皱眉头,走出了人群,走向美云:“你们怎么没走?”
美云又惊又喜地看着他,随即黯然道:“我们等你。”
“真是胡闹。”安王板着脸道:“你怎能如此不分轻重……”
“好一群情深意重的老婆啊,你可真有齐人之福啊。安王爷!”随着一句低沉的话语,安王看见了身着铠甲,头戴铜盔的沐广驰,他一手按着剑柄,满脸寒光地望着安王。一年多不见,沐广驰成熟老道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一些风霜的痕迹。
真是冤家路窄。安王镇定道:“别来无恙啊,沐广驰。”
“今天真是没想到的意外收获,没追到圣驾,却发现了安王妃……”沐广驰冷笑道:“她们衣着平常,可惜呀,你当年,就不该让我看见你的王妃长什么样子,否则,也不会让我逮了她来守株待兔……”他摸了摸下巴,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丢下老婆们只顾自己逃命去了呢——”
“我的女人,我自会负责到底。”安王不阴不阳地回敬道:“不象你,狠得了心,丢得下。”
“闭嘴!”沐广驰低吼一声,这句话显然触到了他的痛处。
“废话少说,”安王默然道:“你想怎么样?”
沐广驰凛声道:“我要杀你!”
他随即在渡台平石上,大喊一声:“所有人,都给我跪下!”
在刀剑的逼迫下,百姓们都跪下了,安王回头看一眼,从头到脚披着黑斗篷的祉莲和成山也跪下了,他什么也没说,傲然挺胸,既然要死,就慷慨一点。
沐广驰的眼光逼到了王妃和夫人们身上:“你们也跪下。”他冷冷的眼光,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安王的老婆中间,怎么没看见祉莲呢?一时间,心里有些乱了,为什么没有祉莲?祉莲到哪里去了?是出什么事了?
美云顿了顿,跪下了,所有的夫人都跟着跪下。
“今天,我要杀了安王爷。我为什么杀他,是因为,他跟我有夺妻之恨。”广驰大声说:“但是我沐广驰为人顶天立地,若为私怨,还怕受世人讥笑,所以,我给他一个机会,今天这里,有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一个理由来,说他不该死,说他为民做过什么大好事可以不死,或者,能有一个人,出于情出于义出于报恩,愿意替他死,我都可以放他一马!”
“我沐广驰,说话算话!”广驰说:“不管我有多恨他,他毕竟是个王爷,如果没有人站出来,我也会,让他有尊严地死去。所以,让你们跪他,也是应该。”
“有谁说他不该死?”广驰环顾一眼,问道:“或者,谁愿意替他去死?”
渡口死一般的寂静。
广驰等了一会,转向王妃和夫人们,揶揄道:“安王爷,你竟然有这么多老婆?”
“有没有一个老婆,愿意为你去死啊?”他哈哈大笑道:“这些女人中,哪个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
安王漠然道:“沐广驰,我们都是男人,不要跟女人们为难。”
“叫你的老婆,随便来一个代你死吧,反正死了你还可以再娶……”广驰奚落安王:“我说话是算数的,可是你可别失去了这么好的机会!”
“我不会用老婆来换自己的命,那不是男人所为。”安王不屑道:“你想杀就杀,不用羞辱我。”
“看来你的这些个老婆,好像都不怎么爱你啊,”广驰偏头,看看那一堆女人,说:“你用不用老婆换命我不管,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你有没有老婆愿意自己站出来换你的命……”
“你用不着打击我,”安王愠道:“你无非就是想讽刺我,得不到自己老婆们的真爱……”
“聪明!”广驰哈哈大笑起来,对王妃和夫人们喊道:“有没有愿意替安王爷去死的?一命换一命,我绝不食言。”说着,他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来,挂上了一丝阴冷:“没人替死,他就得自己死了!”
“我替他去死。”脑后,忽然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
祉莲!这个声音,他死都不会忘记。广驰猛一回头,喊道:“祉莲!”
人群中,站起来一个人,纤手抬起,缓缓地抹下头顶的斗篷,那熟悉的容颜,真是祉莲!
看着她披着黑斗篷,却是身着一身雪白的衣裙,从人群中走出来,那超然纯洁的气质,如同水面飘过来一朵素净白莲,卓尔不群又仪态万方,广驰顿时惊喜交加,在这刻恍如隔世的怅然中,他的脸上瞬间浮起一种如梦幻般的凄迷,显出一副极其复杂的神情来。
“祉莲……”广驰的声音象夏风吹拂的河面,轻得刚刚好泛起涟漪,却温柔得好像垂柳依依荡过,还带着说不出的怯意。
“广驰……”她看着他,平静而凄然:“我原本希望,这一生,都不要再看见你,想不到,却是这样的相见……”
“能再见,多好!”广驰呵呵一笑,却带着伤感:“为了你,我打下常州,到百洲安王府去找你,然后赶到苍灵渡……我终于,还是找到你了……”
“我在这里丢下了你,现在,我还是在这里找到了你,祉莲,”广驰幽声道:“跟我走吧,祉莲。”
“回不去了,”祉莲默然低头,解下斗篷,朝安王脚下轻轻一抛:“既然都丢下了,就不应该再回头。”
祉莲的话,没有给沐广驰一点希望,同时她的这个动作,仿佛也在跟安王划清界限。安王心头一颤,他定定地望望脚边的斗篷,又怔怔地看着祉莲,忽地感到心头的悔恨排山倒海地盖了下来。他真的就要失去她了,谁叫他,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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