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也就是说,他的惨白不仅仅是因为这曲子的反噬,而是因为回忆?
她任他靠着,还能感受到他体温的寒意,没有询问,没有探究,只是悠悠的渡着气。
“七八年前,我还在百里外的‘云州城’的教坊里学习琴艺,曾被教坊中一名暂住的琴师指点一二,有日晚上我想去求他再指点些许指法,在门外就曾听到过这个曲调,只是有些不同。”他轻叹了声,摇晃着下了床,将那甩落的琴重新抱起,摊放在膝头,手指轻滑过,那只曲调飘飘忽忽的响了起来。
她按着他的手腕,“莫弹了。”
摇首,他扣着她的手,目光中莫名的思绪跳跃,“让我弹。”
在他的眼神中,她抽了手,那曲调再一次飘动而起,悠悠弥漫在房中。
只是这一次,是温柔低回,是流水潺潺,是桃花依依,是舒缓的三月之风,是轻摆的池畔绿柳,是缠绵,是缱绻。明明是相同的曲调,却再也听不到杀伐之气,听不到气血惊心的霸道。
慢慢的,他的曲调开始晦涩,有时候还有些走音,又很快的调整回来,一点点拨动曲调,到最后几是不成曲调了,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是孩童在玩闹乱拨,只有她看到了他此刻眼中的认真。
“我不知那琴师叫什么,只知道他为人温和,对于询问总是不吝指教,只可惜他与我不过是三两面之缘,从此之后再未曾见。”他的轻叹,有几许无奈,几许怀念,“若无他,又怎会有今日之倾岄?”
几番往复,那曲调又渐渐成了形,开始明朗。
手指按在琴弦上,曲声戛然而止,他恍然抬首,她默默摇头。
这些调子,是方才没有弹的,也就是说,这部分是“桃花流水”下半卷曲谱上的内容!
无论是不是改变,无论这曲子有没有杀伐,无论他记得清楚或者不清楚,这下半曲都不能弹奏出来。
上月下,天晓得有多少江湖人士盯着;房外窗下,又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他方才那半曲,已被太多人听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领悟,颔首。
忽的扬起了慵懒男声,“门外的,和你们帮主掌门说下,这曲子我喜爱极了,改了续了,如果不介意,以后我就用了。”
门外有脚步匆匆去了,倾岄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发呆,表情落寞。
她从身后抱上他的腰身,在那俊逸的身姿下,流露出的是淡淡的哀凉,孤寂,在感受到她的温暖后,侧首。
双臂忽然用力,将她压在床榻间,吻如雨点落下,侵略如火,几是有些发泄的疯狂。
她的双瞳望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要看透这令天地失色的男子。
“人生如流水,刹那桃花。”他的呢喃在她耳边,“你我相逢,也不过是瞬间风景。”
那双清冷的目光在此刻有了些许的波动,叹息着,环上他的颈项,将他紧贴向自己。
她极少动情绪,嬉笑怒骂都潇洒淡然看过,但是眼前男子在回眸的刹那,在低语的瞬间,轻轻的勾了下她心底的某根弦。
宣泄过后的倾岄第一次沉沉的睡去,而灯下的她,手执一杯酒,在小桌边放下棋局,黑白双色,慢慢的落下。
她的棋子落的很慢,黑子攻,白子守,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而她的心思,也在静静的思考着。
当倾岄的曲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可能不是第一次驾驭那曲,这不是一流不一流琴师的问题,也不是指法的问题,而是情绪。
他驾驭了那肃杀的情绪,勾动了嗜血的江湖人心底的杀气,如果他不说那过往,她只怕也会相询。
倾岄的确没有武功,那又是何人轻易的将“桃花流水”相授?他昔日的偷听,是教授者的无意,还是刻意?
思虑间,手中的棋盘渐被填满,天边的也泛起了朦朦的青蓝色。
她手中拈着棋子,目光游移在棋盘上,眉头忽的一动,人影已从小桌边消失,手指摸上门闩,优雅的拉开了门。
门外的人显然有些意外,手停在空中保持着叩门的姿势,呆愣。
单解衣目光扫过眼前三人,自然而然的一步踏出,随手将门带上,如此随意的动作中,门外三人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让开位置。
“凤凰还未起,几位有何事?”她轻声中,已将来者的一切入眼中。
除却敲门的谷南暄,还有两人在身边,一人灰色劲装,双手抱肩,目光冷凝,一语不发。一人锦衣,笑容可掬,矮墩墩的身姿似个弥勒佛般,与单解衣的眼神相触,送上笑容可掬。
只是一眼,她很快的抽回目光,但显然对方对她的好奇更甚于她,从上到下毫不隐藏的打量她。
谷南暄最先感慨出声,“若不是姑娘这般姿容,只怕也不能引得凤凰公子倾心。”
单解衣淡淡一笑,“老鸨倾心我万两银子而已。”
几人面色稍变,那弥勒佛似的人物笑着开口,“姑娘好大的手笔,武林中这样门派只怕不多。”
“家中生意,亲戚入朝,非江湖中人,陶总瓢把子不用多心。”随意几个字,将对方的试探打了回去的同时,再度惊愕了面前三人。
在三人的惊诧中,她颔首微笑,“想必三位是此次保护凤凰的主导人了,我替凤凰谢过了,待他醒了,再行拜会三位。”
不管眼前人的表情,她转身,推开了房门,却又在一瞬间顿住。
一只手,灰色的衣袖,撑在她面前的门板上,她顺着手的方向,看着灰袍的人,“李掌门不用如此,要练身手请去院子,莫要扰了凤凰休息。”
“姑娘好眼力。”灰袍人声音低哑,显然极少说话。
“您腰间藏剑,虎口厚茧,可见练的是软兵器硬功夫,除了‘点苍’掌门‘腰中剑’李端,谁还有您这气势?”她笑笑,转向那弥勒佛似的人,“看您这脸就知道是‘笑弥勒’陶涉了,三十六盟的总瓢把子,算不上眼力。”
李端却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放手,而是冷嗓开言,“姑娘名号。”
浅笑,“单解衣。”
江湖中,讲究的是个名头字号,只有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贯个号,无论好听不好听,就是身份的象征。
而这女子,有名无号,名字也是未听过的,可见确实没有江湖地位。李端的手这才缓缓收了回来。
“姑娘。”陶涉唤了句,“我们既然奉命保护凤凰公子,自然要对他身边一切人物留意,还请莫怪。”
“我知道。”单解衣点头,“事情未完结前,我不会离开。”
“寸步不离凤凰公子身边,是我们的任务,还请姑娘谅解。”陶涉又接着追了句,“我们不会惊扰凤凰公子休息,只是……”
她侧脸,笑起,“三位吃过早饭没?房中请喝杯茶,解衣洗漱过后再相陪。”
一帘屏风,隔断了床上的秀色,单解衣慢慢的梳洗着,外间的声音一片安静,默默的等候,没有人去惊扰床榻上的倾岄。
她很清楚,三个人大清早的守在门口,为的是什么,若是她不邀请入房,只怕这三个人会一直杵在那不动。
当她容光焕发的重新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时候,明媚眼波流转,紫衫长裙束着不盈一握的腰身,丝绦垂坠腿边,云鬓金钗摇摇,更像是世家女子,半点也没有江湖粗豪之气。
陶涉和李端的眼中同时闪出惊艳的光芒,尤其陶涉那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大了。唯有谷南暄望着面前残局的黑白子,完全忘情,“好局,好棋,妙手啊妙手。”
“谬赞。”她在桌边坐下,手执起茶盏,手中玉环相碰,清脆悦耳。
陶涉和李端两人互看了眼,重又将目光落回了她的身上。
玉佩垂腰,步摇斜插,手中玉镯贵重,每一样都是富家女儿使用的东西,江湖中女子是不屑的,因为那会影响身法的展开,舞剑的动作,和躲闪暗器的敏捷,于江湖中人而言,简洁精干才是上策,更别提眼前女子一身华丽的长裙,宽大的纱袖,更是江湖女儿的大忌。
“这是您与公子的残局?”谷南暄眼中爆发出热切的神采,“谷某能续下去吗?”
“是我自己没事下着玩的。”单解衣摊开手掌,一枚黑子伸到谷南暄的眼前,“轮到黑子了,您请。”
那手掌,冰清玉骨,纤细尖尖,无茧。
两人再度对望一眼,轻轻吐了口气,执起了面前的茶盏。
陶涉仍有些不解,探索的目光藏在茶汽之后,“姑娘既然不是江湖众人,为何一口道破我们名字?”
轻巧落下白子,单解衣头也不抬,“昨夜无事,询问了下老鸨是否有人包下了整座,前后住的是什么人,有钱老鸨自当知无不言,而江湖中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众位身份一问便知了。”
陶涉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暗中松了口气。
这女子刚才一口道破他们的身份,的确让他惊讶中提高了警惕,谁知道竟然是这个答案。
“入腹争正面,姑娘心思好。”谷南暄随口一句称赞。
“棋从断处打,谷先生好计谋。”单解衣笑着落子。
陶涉和李端沉默着,对于这所谓的高雅,他们是半点兴趣也无,更是看也看不懂,而谷南暄则是一脸兴致盎然,行到妙处还忍不住的手舞足蹈,满脸喜色。
“众派掌门舵主都去调查那尹家大宅的血案,而我实在无意介入江湖纷争,才应承保护凤凰公子,本以为会是无聊至极的事,现在方知实在是太好的决策了。”他借着落棋的手遮掩,冲着单解衣挤挤眼睛。
单解衣失笑,“那就是说,武林中已对那半本曲谱有了定论?”
“曲谱出自尹家大宅,先查真相,曲谱自会由泰斗们保管,到时再行安排。”谷南暄轻松的执杯轻啜。
“您不是好风雅吗?”她随意开口,“琴棋书画可是音律排第一呢。”
“我自小算是舞文弄墨一点就通,偏偏就是这音律,差的很。”他敬谢不敏的摇摇头,“做不到好,索性就不沾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那两个人就如同桩子般定在那,一动不动。
的确,好文的和好武在碰在一起,只能互相看不顺眼。
他放下一子,颇有些许得意,“姑娘,截断大龙,我似乎赢了。”
她表情平和,点点头,正待说话,屏风后轻轻传来一声低吟,带着男子慵懒的语调,“解衣?”
起身,人入屏风后,几声低于呢喃夹杂在缠绵缱绻的深吻中,公子才挑着眉眼,“外面有人?”
“保护你的人,说要贴身保护,随时不离你左右。”她欣赏着他初醒时的风情,手指在胸膛上抚过。
“晚上也贴身保护?你和我……”下面的话不用说,意已明,外间的三人一脸尴尬。
“快起来。”手轻推,把公子推回床榻间,“穿整齐点。”
轻笑阵阵,勾人魂魄。
门板轻扣,门外传来恭敬的声音,“总舵主,早餐送来了,我已验过无毒,另外还有拜帖一封,请各掌门过目。”
“拜帖……”陶涉一愣,随即哼出声,“这么快就有人上门拜访凤凰公子了?”
“哼。”这一声,是属于李端的。
“正大光明的拜帖,总胜过宵小暗中试探,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黑白两道的联手下如此大胆。”纸张轻展中,他念着,“闻君一曲桃花流水令月光失色,清风黯淡,今日辰时登门,公子色艺绝天下,盼能令区区尽兴而归。”
顿了顿,声音也由不屑变的凝重,“‘清风暖日阁’楚濯漓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