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官道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远的行来,大的闲庭信步,小的负重如山,大大的包裹从脑袋上横出,压得他气喘吁吁。
不过这些包裹显然没能压制住他旺盛的好奇心,轻快的嗓音不住的回荡,“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往北走?”
“先生,刚才村口的阿婆说过了下面那个镇就出关了,你这次是不是要出关啊?”
“先生,这一路你居然没采药也?”
无论他问什么,先生都是一副恍若未闻的姿态,闭口不答,黄狗儿也似乎自说自话惯了,继续自己唧唧呱呱的话语。
终于,他似乎说累了,抱着一棵树喘气。
“先生,我口渴。”哑哑的声音在清冷背影之后,黄狗儿吐着舌头,无赖的涎着脸。
先生眼眸看着地上发赖的黄狗儿,一声不响的摘下水囊,丢到了黄狗儿的怀里,狗儿抱着水囊,咕咚咕咚一气狂饮,直到最后两口,忽然讷讷的松开手,递到先生的面前,“先生,你也喝一口吧。”
水囊干瘪,显然已不剩多少。
先生看看黄狗儿意犹未尽的脸,平静地挪开眼神,“马上到城边了,你自己喝。”
黄狗儿眉开眼笑,想也不想的拔开水囊塞子,把最后一点水咕咚咕咚倒入口中,狠狠的吐了口气,终于过瘾了。
“先生,我腿疼。”黄狗儿赖在树下,阴凉的感觉让他撒手撒脚的咧着身体,脱下脚上的草鞋,揉着他一双可怜的小脚丫,“你看,都走起泡了。”
秀气的小脚丫上,几个水灵灵明晃晃的大水泡鼓胀着,在脚趾头上晃晃,狗儿黑亮的眼睛巴巴的望着先生,“能休息会吗?”
先生的眼睛划过脚趾头上的水泡,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袖袍轻摆……
“嗷!!!”
黄狗儿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自己的脚丫不停的呼着气,眼中两泡泪水顿时汪汪的集了起来。
先生冰玉的指尖中,银针寒光闪过,狗儿的脚趾头上水泡顿时瘪了下去,沁着水。
一块手绢丢进他怀里,先生俯身拿起水囊,“自己挤掉就不疼了,我去山泉里汲水。”
一听这话,狗儿立即跳了起来,哈拉着拽住先生的衣角,“我去,我去……”
“你这脚,我岂不是要等到天黑?”先生刻板的吐出几个字,狗儿鼓着两颊,挤了个鬼脸。
拈着水囊在手,先生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树干,“狗儿,上去休息。”
“为什么?”小家伙瘫软在树下,连声音都是懒懒的。
“万一有大虫或者山贼,你的狗命就没了。”先生一句话,狗儿跐溜跐溜爬上树,从树枝林叶间伸出脑袋,冲着先生咧嘴一笑,“好了吗?”
先生拎起行李,甩上树枝间。
狗儿伸了伸舌头,露出赞叹的表情。
别看先生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举手投足就把包裹丢了上来,如果换成他狗儿,丢起来也只能砸扁自己。
先生举步行去,狗儿在树上扯着嗓子,“先生……”
白袍回转,旋起优雅的弧度,先生冷静的面容看着树枝间探出的小脑袋。
“如果山贼是女的,把先生抢走了怎么办?”狗儿雪白的牙齿露出,可爱无比,眼底却闪着认真,代表着他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然的眼神停在他脸上,狗儿吐了吐舌头,飞快的缩回了脑袋,他可不敢招惹先生,不然又是一顿戒尺抽,他的屁股才刚刚好些呢。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惶恐的小脑袋缩回树枝间的时候,先生的唇角边,轻轻扬起了一抹淡笑,转身而去。
树上的狗儿,握着先生的手绢,轻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药香入鼻,再看看自己沾满泥巴黄土的小脚丫,狗头摇了摇,郑重的将手绢折好放在怀中,粗布袖子擦着小脚丫。
靠近关外,即便是炎热的中午,在这绿树成荫的地方,还是清凉无比的,黄狗儿趴在树杈中睡了过去。
“妈的,什么鬼天气,都快到关外了,还热死人。”一个粗豪的嗓音传来,惊醒了树上的黄狗儿。
睁开惺忪的睡眼,黄狗儿眯起了眼睛。
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几名大汉,正在那歇脚乘凉,放眼望去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鬼影子也没一个,几人说话自然也放肆了起来。
“你们说,咱们能赶上看热闹吗?”一名大汉揉着脚,声音里掩饰不住兴奋,“都说如今武林两分天下,黑道都在‘鬼影’的掌握中,我真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神秘的黑道盟主,“你知道吗,有人说看到‘鬼影’的脸就有想死的感觉了,那绝对不是一张人间的脸。”
“长的丑果然适合混黑道。”旁边一人接过他的话茬,不屑的嗤了声,“你看现在刚推举出来的白道盟主,小白脸一张,哪有服众的本事?”
一句话,引人一伙人哈哈大笑,“就是,那脸蛋去楼里卖卖,说不定我都光顾一下。”
“张大胆,你居然好这口?”
“那家伙太漂亮了,老让人有种分不清男女的感觉,我不介意将就下的。”
“别想了,他能与‘鬼影’平分江湖,而且三两个月内整合了那些最食古不化的白道大门派,绝不是易与的主,长的漂亮是漂亮,手段绝不比‘鬼影’差,狠毒之风更不是当年许盟主能比的,如果不是‘鬼影’在,只怕黑道在一年内就被他彻底扫平了。”
“嗯嗯。”最先那名大汉忙不迭地点头,“不是这种手段的人,又怎么会发江湖贴约战‘鬼影’?黑白两道的高手都来了,想看看到底是他赢还是‘鬼影’胜呢,如果‘鬼影’胜了,说不定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的肖想被人狠狠的呸了一口,“敢这么叫板的,你以为真那么容易输,说不定人家就借这次机会引出‘鬼影’一举歼灭。”那人突然停了停,叹了口气,“说实话,如今江湖厮杀迭起,我倒更怀念当年许盟主在的时候,那种安宁。”
“安宁有屁用,没咱们‘云中五霸’出头的日子。”又一名大汉立即反驳,“你想想,许风初弄的江湖一滩死水,咱们还要尊重陶总瓢把子,你敢随便动手劫富户?你敢没事挑小门派?你敢敲诈勒索钱财?”
先前那人想了想,不由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入了江湖谁不想成就一番名头,陶总瓢把子让咱们不愁吃穿,但总觉得不是个味,平淡的手痒。”
树上的黄狗儿嘴巴张的大大的,一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树下的五个人,长长的睫毛扇扇,充满了疑惑。
这些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豪杰武林高手?可是怎么看上去,和村头卖肉屠夫差不多?
大砍刀,粗布衫,那草鞋……
黄狗儿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很骄傲的扬起了下巴。
自己的鞋都比他们的好,如果所谓的江湖豪杰都穷成这样,那他还是跟着先生捣药算了,武林高手原来都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先生果然是有先见之明,那顿竹笋炒肉抽他个没出息的家伙,今天自己亲眼看到了所谓的武林高手,所有的好奇都幻灭了,他黄狗儿再也不羡慕什么高来高去的人物了。
“他叫什么来着?”有人揉着脚丫,翻眼想着,“单什么?”
“单凤翩。”不等人提示,他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就连名字也是个不男不女的。”
名字入耳,黄狗儿顿时犹如被雷击了一般,脑海内嗡响。
“凰羽翩兮,宇内伏兮,凤儿鸣啼,五洲沉喑。”狗儿抱着自己的头不住的颤抖哆嗦,疼痛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棒槌,一下下捶打着他的脑袋,而这几个字,浮现在眼前,竟然是一幕奇怪的景象。
新墨白宣,狼毫笔走,这十六个字带着湿润未干的痕迹,紫色的衣袖手中拈着笔,看向身边的人。
红衣,金丝坠垂,腰身间的金饰镂空而雕,圆弧下尖,就如同凤凰尾羽上最美丽的金色,高贵飘逸。
脸呢,为什么他看不到人脸,紫色的、红色的人影,他都看不到。
再想,只有更疼。
黄狗儿哀鸣一声,从树上跌了下来。
不想了,不敢想了。
直到此刻,他才稍缓,但是疼痛已经侵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只能趴在地上可怜的喘息。
“什么人?”几名大汉望着地上瘦小的人,刹那间爬了起来,手中刀出鞘。
狗儿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呜呜的嚎着,摔下来的时候,幸好带落了包袱,他只摔在包袱上,不然这一下,那瘦小的身板就直接摔散了。
“似乎是个娃子。”一群人松懈了警惕,纷纷归刀入鞘。
最先前的那汉子皱着眉头,“喂,你在树上干什么?”
“睡、睡觉。”狗儿抱着包袱,眼中含着两泡泪水,头疼让他全身无力,就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不知道谁家的傻小子。”一人嘟囔了句,挥挥手,“滚。”
狗儿不敢多话,艰难的爬了起来,拖着偌大的包袱想要走开。
这些人好粗鲁,身上透着一股让他厌恶的气息,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他还是赶紧找到先生。
包袱因为刚才坠下地早已经松了,被他这么一拽,彻底打开,几个明晃晃的东西掉了出来。
“金子!”有人一嗓子喊了出来。
五个人齐刷刷的再度站起身,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唯有黄狗儿浑然未决,傻傻的蹲□体,捡着滚出来的金子,一粒粒放回包袱里,再扎扎好,继续拖行。
“小子!”一人快步挡在了黄狗儿的身前,“别走。”
“啊?”他茫然的抬起眼睛,不明所以。
“放下包袱。”男子不耐的看看黄狗儿瘦小的身板,“爷让你滚。”
放下,不放下?
两个念头在黄狗儿的心理交战着。
放下,会被先生竹笋炒肉。
不放下……
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这种感觉他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是一种本能的感应。
他忠于了身体的感觉,松开了手,望着眼前的五个人慢慢的后退。
有人快步的上前,打开了包袱,忍不住一声惊叫,“哇,好多银票。”
同时,那人也翻到一枚黑黝黝的令牌,拿在手心中颠来倒去的看,口中喃喃自语,“‘清风暖日阁’桃花令。”
“啊?”
“什么?”
“怎么可能?”
几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那大汉,拦在黄狗儿身前的人沉下脸,“桃花令是昔日‘清风暖日阁’阁主的令牌,虽然‘清风暖日阁’解散了,但是楚濯霄和楚濯漓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说不定……”
趁着他们分神的空档,黄狗儿想也不想,撒腿就跑。
耳边,一个声音吼来,“不能留下这个小子,杀!”
刀风声,扑向他的后心。
此刻的黄狗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声冷哼,“找死。”
两个字,让扑来的大汉猛的站住了身体,那一声冰冷的哼声,仿佛透进他的骨子里,让他不敢逼视眼前那双明眸寒瞳。
也就是一瞬间,黄狗儿再度蹲□体,抱上了头。
疼,好疼,说不出来的疼。
他在地上打着滚,扭动着身体。
刚才,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那刀光、那剑影如此的熟悉,那种杀气,更是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要想的更多,那疼痛又再度来袭。
大汉再也不迟疑,手中的刀狠狠的落了下去。
而此刻的黄狗儿,已经毫无任何反抗的力量,甚至在刀落下之前,就已经昏了过去。
尖锐的刀光,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锋芒,狠猛的力量,只要沾身就能将他劈成两半。
无声……
因为两枚手指拈住了刀背,在那刀锋即将挨上黄狗儿身体的时候,白玉的指尖,完美无瑕,粉色的指甲,半透着玉质温润。
“我的人,你也敢碰?”温润的嗓音,清雅。白色的衣袍,纷飞。
一只手抄起地上的黄狗儿,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男子的眼睛一一从面前人的脸上划过,那寒意,让五人忍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你是什么人?”大汉喝吼。
红唇挑起,笑容轻绽,绝美掩盖了他平凡的容貌,辉映众人眼底。
“碰了他,你们就再没有活着的机会。”他的笑容越发大了,眼中的光芒如水,看上去秀美绝伦。
那话语,没有半点威胁感,男子一挥手,“并肩子上,废了他,让他知道‘云中五霸’的厉害。”
五个人纷纷刀出鞘,可惜他们的刀才出了一半,眼前白影一闪,咽喉冰凉。
烈日下的风景渐渐变的灰白,有人想要说话,喉间只有咯咯的声音,再也不能发出一句话。
身体萎顿,摔落尘埃,红色沁出,染上地面黄土。
生命流逝的最后一刻,依稀听到白衣男子悠悠然的叹息声,“我叫楚濯漓,记住了好上路。”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个名字属于什么人,模糊的视线里,白衣男子垂下脸,在怀中瘦弱男孩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怜惜十足。
作者有话要说:我努力地写,总算刚刚写完了一章,某狼也和狗一样趴着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