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两个故事
北京城的夜色谈不上安静,许多故事恰好都需要这大都市的嘈杂深夜为背景,才有心情被徐徐道来,映衬出这热闹又疏离的寂寞与繁华,发酵着最后一丝柔软的情感,独自咀嚼品尝之后,再毫不犹豫地抛开。
印容玉自认为自己正在讲述的,只是其中最无聊乏味的故事之一。
“生那么大气干嘛,我不过是在说故事,那些缘由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才清楚是不是?我随便说说,你也就随便听听吧。”印容玉看着发火的老头子,毫无惧意,带着比惯常更加讽刺的笑容,满不在乎道,“你入戏得这么快,好像我说的故事是真的一样,不是更让人怀疑吗?”
最后一句话噎得印土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定定呆在那儿,望着眼前的小儿子眼神冰冷又刻毒的笑容,心中寒意骤生,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无可挽回的无力无奈之感。
“我很理解你啊,父亲。人活一世,怎么可能在别人面前只有一个故事?谁都不想把自己不好的一面给别人知道,说给别人听的关于自己的故事,肯定都是有利于自己的。就算是承认自己犯了错,也得用年轻不懂事之类的理由来表示自己的情有可原,那么那个错误即使真的很严重,听上去似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相也许只有一个,就看你从什么角度去描述了,从你的角度是这个故事,从我的角度是另外一个故事……”
站在一旁的佩月月原本只是听着父子俩的对话,听着听着就觉得印容玉这话分外熟悉,似乎自己刚刚听谁说过,“两个……故事吗?”她不由出口道。
辰星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那受到启发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嗯,两个故事。当然。实际应该更多,从我大哥的角度来说,还能说出第三个故事来呢。”印容玉恍然不觉地点头,盯着父亲有些黯然的脸,陷入了一种明知是空虚还是忍不住想要沉浸其中的痛快里。
“……现场录制时你看到的是一个故事,可等到节目播出时你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这种话,在印容玉之前,已经有人对佩月月说了两遍。
佩月月想起来了,是顾恋对自己说过的,在沪上卫视的这期“青春酷飞扬”节目播放的时候。
一场现场录制的过程。节目组却剪辑出了截然不同的含义。和印容玉这时候说的什么一个真相两个故事乃至更多的话语,不就是同一个道理吗?
“那,到底为什么人们要说那么多版本的故事,为什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还原当时事情发生的经过呢?”佩月月疑惑地发问。但她的疑惑并不是因为印容玉而产生的,那是顾恋之前留给她的疑惑,经过刚才印容玉的一番话,她觉得自己能够从印容玉身上找到答案。那也是今晚辰星和顾恋之间不愉快的症结所在,如果印容玉能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或许……辰星也许会理解一些顾恋的做法?这样想着。佩月月有意识地抬眼望了望辰星。
辰星接收到了这目光,察觉佩月月这么问印容玉,并不单单是因为好奇。
“因为……不能忍受自己的失败吧。同样一件事情,往往换一种方式来述说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成功。名誉,或者其他好处,为什么不去做?像我家这位老头子,当然接受不了我的故事版本中那个为老不尊的形象,只能用他自己故事中一时失足懊悔不已的说法来安慰他自己,好让别人容易体谅他。”印容玉表面上像是回答佩月月的疑问,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那位面色愈发难看的老者。
辰星若有所思。显然,他也想到了什么。虽然印容玉所针对的事情和辰星想的事情不一样。道理却是惊人的相似。
“你……你大哥都没说过什么。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印土墩强撑着老脸,嘟囔了一句,威势全无。
“大哥?我可没教训你。就是现在忽然有兴致告诉你一些事,免得你总以为自己好像对我们都很懂似的。”印容玉微笑,姿态愈发从容不迫,“比起你来,大哥是更加不能忍受自己失败的人,对他来说,承认自己有一个失败的老爹都是一种难以启齿的污点。为了他的自尊,在他的故事里,他只能认为你是个不管多老糊涂其实那些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总有办法可以弥补的自始至终仍值得尊敬的老父亲,你的那些一时兴起只是一个男人的正常发泄。不然,他要如何说服自己去尊重一个老糊涂?所以,他不会承认我的故事,也不会承认你的故事。承认你的故事则是承认你的感情上的软弱,他做事最讨厌的便是感情用事,而承认我的故事那是打他的脸。所以,大哥是不会说你的,对你的所有事情,他早就有了自己的一套解释。将别人的事情描述成自己的乐意接受的故事,归根究底,也是为了避免面对自己的失败。”
印土墩睁着眼睛看印容玉,胡子微微发抖,可以看得出他很生气,与其说他是因为印容玉的话而生气,不如说是印容玉这种誓要气死他的态度更让他生气。
“什么故事不故事的,我的事是我的事,跟你大哥又有什么关系?”印土墩的反驳更像是瞎咋呼,嚷嚷的语调反而令他更显得心虚。
“谁让你是他的父亲呢?他不能不把你的事情也转换成他能接受的故事。你的事要是能只是你的事,可以不影响到其他人的话,你的儿子们也就不会那么不轻松了,你说是不是?要不是血缘关系不得不与你荣辱与共,你觉得以大哥那种脾性还会这么忍耐你?”印容玉笑出了声,好像自己老子的这个问题有多么可笑似的。
按照印容玉的说法,正因为有着不得不牵连在一起的血脉,所以即使是自己父亲的错误,印容玉的大哥也不能不给自己找到一个值得谅解父亲的理由,哪怕,可能有的理由根本是版本错误的故事。那都只是因为。印容玉的大哥觉得,容许自己有一个失败的父亲,本身就是自
自己的失败吧。因此,归根到底,他不能容忍的,是他自己的失败。
辰星眼睛亮了亮,豁然想明白了一些东西。
佩月月有些忐忑地观察着辰星的表情,看到他微微动容,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想到了哪些,猜着他今晚对于顾恋肯定不会像刚才那样生气了。心里就轻松了些。
印土墩终于看出了这个小儿子掩饰不住的得意,干脆不吭声,黑着脸,由着印容玉去说。
“其实。父亲,我很理解你。这个世界上,不说谎,很多人是没法生存下去的。掩饰自己的过错有什么罪过?拿我来说,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让我说多多少谎言都没关系。所以。我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就是没事聊聊天,您别动气,实在气不过,您可以在大哥面前说些我的坏话。他也一定会帮你出气的。我脸上挨过一巴掌后,还挺痒的。”印容玉揉了揉脸,那表情又欠揍又无耻,眼神却冷得刺人。
可以理解,但不原谅。
辰星听得懂印容玉这段话的意思,并且相信,印土墩也听得懂,不然。这个本来腰杆笔直的老头子不会突然之间垮下了肩膀。仿佛瞬间被人抽走了所有的精神气。
这时印容玉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看屏幕,对着老头子眨了下眼。“总算有人来接你了,父亲。
印土墩张了张嘴,喉咙里有些含糊不清地吐出了一个音,接着就闭嘴了,什么也没说,也没人听得清他刚刚吐出的一个音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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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送送他的。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你爸爸。”
深夜,酒店门外,印土墩跟着两个印全富来接他的下属坐车走了,印容玉遥遥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满脸的无谓。
要不是佩月月和辰星出于礼貌一起下楼送送印土墩,大概印容玉都懒得下来。
佩月月等印土墩走了后,转头望了印容玉片刻,想到方才临走时印土墩格外落寞的神情,不由说道。她和印土墩见了几面,本能地就觉得对方是一个自己可亲近的长者了,看到对方难受,自己也不落忍。
“你是不是对我有好感了?”印容玉灯光暗处朝她一笑,突兀地说道。
佩月月不明白地抬头。
“我说,今晚突然了解了我的一些过去,你是不是对我有些特别的感觉了?”印容玉语声突然暧昧低缓起来,慢慢凑近佩月月,眼神无比柔和,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尖刻锐利,化身成一位柔情款款的优雅绅士。
佩月月被这样的印容玉惊得一呆,感受不到丝毫来自于印容玉的危险气息,因此也忘记了躲避,只是任由对方缓缓靠近自己,在耳边的柔软低语如同情人的悄悄话,即使什么特别的话都没有,也让人不由自主地脸颊发烫,像是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就连对方随着夜风拂到自己脸上的一缕发丝,似乎也带着特别的热度。
“什、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哪里有……”佩月月不自知地低下头来,声音也不自然道。
辰星在一旁看着有点不对劲,往佩月月那边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
“实际上,我是想……”印容玉的嘴唇从佩月月耳边慢慢移到脸上,几乎和对方贴面以对,气息愈加温热,望着眼前的女孩不自觉垂下眼睑的模样,楚楚动人,似曾相识,心中一动,戏弄的心思刹那就变了质,眼看就要真的碰触到那娇嫩柔软如同春风中绽放的花瓣似娇唇……
“月月,你脚下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了。”辰星一把拉开佩月月,语气温和地提醒道,看着印容玉的眼神可一点都不温和。
两个男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剑拔弩张。
“啊?什么东西啊?”佩月月恍然回神,低下头去看,努力想要忘却脸上莫名升腾而起的热度。
“可能我看错了,人总有眼神不好的时候,没什么关系,不要经常犯就行了,是不是?”辰星站在印容玉面前,半挡着佩月月。
印容玉也瞬间恢复了自己原先的神色,戏谑的笑容绽放于夜色中,让人一点都看不清他原本的面目,好似刚才的那个举动,只不过是他随意轻薄的小小游戏,“啧啧啧,过气艺人做起了自己小助理的护花使者,我怎么觉得那么搞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