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一惊而醒,耳听外面乱成了一团,迷迷糊糊地还道出事,腰腹用力一跃而起,结果牵动全身上下好几十个伤口,惨叫了半声又跌回到毯子上。
正守在他身旁的谢孜濯吓了一跳,忙不迭安慰道:“没事,莫惊慌,太平的很。”
刚才的动作太莽撞,宋阳疼得眼角直跳,不过因疼痛刺激,脑筋随之清醒了不少,由此分辨出外面虽然吵阄不堪,但沙民的呼喊里饱含喜悦,大人孩子都在欢呼。
宋阳奇道:“怎么回事?”
谢孜濯应道:“还真有狼。沙民的斥候找到了狼群,正如沙王猜测的样子,戈壁上许多狼群都合到一起了,规模空前,而且还在有狼群加入……前天一早斥候回报,沙王带了大军赶去,这才刚刚回来,听说是打了大胜仗,偌大一个狼群被他们彻底打散了。”
宋阳有些疑惑,并非打狼而是时间:“探子回报、前天出兵、现在回来?我睡了多久。”
谢孜濯竖起了四个手指头:“快四天的样子,你还真争气,现在别说沙王、沙民,就连我都有点相信,你有嗜睡怪病了。”
宋阳诧异不已:“睡了四天?”说完,又摇头笑道:“幸亏被吵醒了,要是再睡下去渴也渴死了。”话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对劲,醒来后他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但却一点也不口渴。
瓷娃娃笑:“不会渴死,差不多每天都会做坐起来一两次,眼睛都不睁开就跟我要水喝,喝饱了后又躺下继续睡。看来这一觉睡得足够实在,把中间喝水的事情都忘记了。”
宋阳先是点点头,可是在仔细回忆过自己的睡梦后,他又摇起了头:“前面应该睡得很好,完全不记得什么,不过最后这一段·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做了无数怪梦,偏偏现在又想去不梦到了什么。”说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瓷娃娃想来扶他·但宋阳看了看她的小身板,生怕自己一个站不稳再把她压折了,没敢用她帮忙,起身后有继续道:“我自己觉得乱梦不是坏事,应该是记忆复苏的征兆。”
这个时候,刚刚返回营地的沙王亲自登门······白音出动大军,把一支已经规模空前、仍未完成集结完毕的狼群彻底击溃·不过真说到的‘杀,,沙民打死的狼并不算太多,全加到一起不过千余头。
但死在他们手中的狼,用沙王的话讲是‘无一等闲之辈,,要么是狼王,要么是群族中有威望的强壮大狼,沙民打掉了狼群的首领,余众溃散而去·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能够察觉狼群宋阳功不可没,沙王是来送谢礼的,他带着宋阳等人来到营中一片空地上·刚一靠近就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这次出征获胜后,所有剥下来的生狼皮都堆放在此,有沙民正在忙碌着,按照狼皮的成色分作三堆,第一堆毛色驳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色;第二堆略好些,但也还算普通;第三堆则不一样了,这里的狼皮色泽单纯、皮毛光亮饱满,或雪白或乌黑或通红如火·每张皮子都难找到一根杂毛,放到中土任意地方都是最上乘的皮货。
沙王指着这堆狼皮,笑着问宋阳:“送你三十张够不够,具体看上哪些自己去挑。”
最后一堆上品狼皮,全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张,沙王一下子给宋阳三十张·出手足够大方了。
宋阳也不客气,笑呵呵地点头谢过,伸手指向其中一条皮子:“其他的无所谓,就是要这有张。”
沙王随他手指方向望去,笑道:“果然有眼光。”
宋阳也笑着回应:“那么显眼,想看不到都难。”上品狼皮不外黑、白、红三种颜色,唯独他‘点名,的这条通体金黄。
说话的时候宋阳走上前去把那条狼皮掀了出来,铺在地上,随即咋舌道:“这么大,比得上小一号的牯牛了。”
沙王点头道:“是头老狼,快成精了!”
老狼以前应该是条黄狼,不知在荒原上活了几十年,其他那些狼王都以它惟命是从,按照沙王的估计,要是没有它,大大小小那么多狼群也未必能聚拢到到一起。沙民打到它的时候,发现它牙齿都快掉光了,爪子也凋朽不全,但一身皮毛丰润无比,色泽金灿耀眼。
选好了狼皮,也不是立刻就带走的,现在狼皮满尚未经过炮制,根本没法长久保存,只是让宋阳先挑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沙民弄好后会再给她送过来。
其他的狼皮都好办,唯独那张金色狼皮,沙王不好做主,多问了宋阳一句:“这张是要制成毯子还是皮袍?”
宋阳转目望向身边的班大人和谢孜濯:“你们想要什么?”
老头子做了一辈子的大官,什么好东西没就见过,根本不在意:“不用问我,我不要,问小丫头吧。”
谢孜濯看看狼皮又看看宋阳:“真能由我做主?能不能制成马鞍?”
宋阳纳闷,沙王愕然,班大人若有所思面带微笑······谢孜濯的话还没说完:“把它缝制成马鞍,其它都无所谓的,但狼头一定要留下,甩在鞍后或顶在鞍头。”
沙民不善骑战,但也经常骑马代步,沙王皱眉道:“做出来是没问题,可带着个狼头骑马时很碍事,那样的马鞍干脆就是个摆设。
谢孜濯摇头道:“没关系的,摆设就摆设,狼头一定要有。”
宋阳更纳闷了:“做成马鞍,什么意思?”
谢孜濯对宋阳露出一个微笑:“这是件礼物,不久以后要拿出来送人的。”
宋阳已经平安归来,以前要做的事情以后还要继续做下去,回鹘盟友不可丢,等他们离开荒原后的第一站应该就是回鹘,这是谢孜濯给宋阳义兄准备的礼物。
犬戎以狼为图腾,大单于自封狼主,麾下雄兵自称狼卒,若是‘日出东方,把一头‘金狼王,骑在胯下、天天用屁股坐着,其中寓意不言自明·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了大可汗的心坎上。
宋阳连自己还有个义兄都忘记了,更毋论送礼,班大人却能明白谢孜濯的意思,所以面露笑容。
此刻天将黄昏·沙王打掉狼群凯旋,千余头饿狼尸体都被带了回来,营地晚饭时自然少不了一场热烈庆祝。
狼肉被架上篝火,营地中欢歌笑语,又是一番大大的热闹,唯一美中不足的,狼肉熏烤出来的味道很有些古怪·香气中还夹在着些酸涩,闻上去让人不怎么舒服,比着烤黄羊差远了。
而沙民对待宋阳,也正向沙王保证过的那样,把他当做尊贵客人,恭敬有加热情和善。
功过不能相抵,但仇恨早已散去,对宋阳曾把数十名白音族人碎尸万段的事情·沙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会如此估计也和沙民信仰灵魂将永生有关,至于罪责和惩罚·都交给神灵去决断,在天水降临之前,宋阳是他们的贵客、是他们的恩人。
所以宋阳等三个汉人,都分到了大块的狼肉,据说是来自那头金色老狼……狼肉粗糙、难咬,味道发酸且腥很重,不过宋阳睡了几天没吃饭,现在饿得连生肉都吃得下去,又哪会计较那么多,等他吃饱了·才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腻,小声对同伴道:“真不怎么好吃。”
班大人被他气笑了:“不好吃你还找沙民加了三次肉?”
宋阳也笑:“这不是饿了嘛。”
吃饱喝足,三个人暂坐于篝火旁,看着沙民欢歌乱舞,过不多久瓷娃娃凑到宋阳耳边,轻声问:“你能帮我个忙么?”后者自然点头·瓷娃娃却不说要他帮忙做什么,而是让他稍等,她自己则欢欢喜喜地跳起来,找到几个相处较多还算熟稔的沙民女人一起,忙忙碌碌不知做什么去了。
等瓷娃娃回来的时候,沙民的庆祝已接近尾声,大多数族人休息去了,只剩下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还坐在篝火旁窃窃私语,偶尔传来几声胖媳妇的娇笑······谢孜濯的额头上顶了片细密汗珠,眸子亮晶晶的,也没解释什么,挽了宋阳的手一起回‘家,。
进账后宋阳才发现,帐篷中央多出一支注满水的硕大木桶,热气氤氲弥漫,仲手一碰水温正好。
宋阳已经数不清多少天没洗澡了,现在见到大浴桶,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无一处不再发痒,恨不得双腿一蹬立刻就跳进去,可咬牙又咬牙,最终还是忍住了,摇头叹气:“身上外伤太多,现在还碰不得水。”
瓷娃娃抿着嘴巴笑了:“知道你现在洗不得澡,本来这桶水也不是给你预备的。”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请你帮忙···帮我在外面守一阵,我想洗个澡…自从被俘就一直不曾洗澡,不是沙民不让,是我自己不放心、不敢洗。”沙民不会虐待俘虏,何况在他们眼中,瓷娃娃和班大人也不是俘虏,而是他们的同族,但沙民再怎么友好,谢孜濯也不可能真就放开胸怀融入其中。
直到宋阳归来,她才觉得自己安全了……瓷娃娃呼出了一口闷气,淡淡道:“两个月,再不洗澡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快死了。”
明明是一句赖皮话,却被她幽幽怨怨地说出来,听得宋阳心里痒痒的,笑道:“放心,死不了,我这就给你站岗放哨去,我鼻子长眼睛尖耳朵大,是天字第一号的哨兵,你安心洗,鸟都别想飞过来一只。”
说着宋阳退到帐外,席地而坐守在门口。没想到刚坐下,对面不远的帐篷,班大人仲出头:“怎么被轰出来了?”
宋阳摇头:“不是被轰出来,是……”说了半句,他觉出不对劲了:“不是,我这才一出来,你就知道了?你晚上不睡觉,光盯着我们这干啥?”
班大人眨了眨眼睛,想不到该怎么回答,脑袋一缩,回帐篷里不搭理他了。
如此良久,直至深夜,宋阳枯坐着无聊,听着帐内哗哗的水响就觉得更无聊······终于,水声停歇,又过一阵·身后帐帘掀开了一道缝隙,一只手臂探出来,不等宋阳回头就抓住他的袍子,把他拉回到帐篷。
梳洗过后的瓷娃娃·不见神采飞扬,只剩瑟瑟发抖,小脸煞白嘴唇都有些青了,打着哆嗦说道:“外面冷,冻、冻坏了吧?”
宋阳啼笑皆非,学着她的口气:“我没事,倒是你现在·冻、冻坏了吧?”
“越洗越贪心,水都冷了…冻、冻死了。”瓷娃娃想笑,但脸颊都僵硬了,笑纹根本就打不开。宋阳心说‘冷你倒是多穿点啊,,瓷娃娃只着一袭内衬白衫,并来罩上外袍,莫说刚洗过澡,就只荒原半夜的寒冷凭着她现在这身穿戴也得冻个半死。不过谢孜濯早有准备,地上扑了两张厚厚的毯子,相关铺盖也都摆放妥当两张距离极近的‘单人床,
冻得说不出话来干脆暂时闭口,谢孜濯哆哆嗦嗦地钻进自己的被窝,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片刻后缓和过来,舒服惬意地说:“水桶不用管了,明天早上再说,帮忙吹熄灯火。”
随着‘呼,地一声轻响,火烛熄灭,帐中一片漆黑,宋阳躺在了自己的铺盖里他能看得到,瓷娃娃并未睡去,黑暗中眸子更显得晶亮,正静静望着自己。宋阳饱睡四天刚醒不久,精神健旺全无困意,翻身侧卧和瓷娃娃四目相对:“说说我的事情吧。”上次见面匆匆具体事情都未谈及。
瓷娃娃沉默了一会:“你是个要做、在做大事的人,很大的事情。”所答非所问,答案空洞无味,甚至还有些云山雾罩的意思,可她的语气很认真。
听说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宋阳挺高兴的:“我在做什么事情?到底有多大?”
“天下。”两个字,瓷娃娃咬得很重。
宋阳情不自禁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我要当皇帝?我在争天下?”
谢孜濯摇了摇头:“是不是想当皇帝,以前你没说过,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想的,你以前做的事情也不是要争天下,而是祸乱天下,你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天下大乱。”
宋阳更惊讶了,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听你的话,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个魔头似的。”
瓷娃娃笑了:“魔头这两个字,辱没你的身份了,你比着魔头还要更高些,你是天上下凡、坠入人间的天煞妖星。”
宋阳越听越糊涂,想接着问下去却又不知从该从哪里开始说起,而瓷娃娃也不等他再开口就继续道:“你的事情我大都知道,可麻烦的是……”
稍稍措辞片刻,谢孜濯说道:“若你是个开油盐铺子的,那事情就简单了,我告诉你油在哪排架子、酱在哪个格子就成了、就万事大吉。但你不是,你认识的人很多,大都根基深厚、关系错综复杂;你做过的事情很多,其中不乏惊人之举,涉及到天下最神秘的门宗、中土最强大的势力、世上最古怪的高人。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或事,都有深重背景,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即便我能给你说清楚,你也没法尽数明白,因为…因为你丢了记忆。”
“你丢了记忆,忘掉的不止是人和事,更要紧的是你记不得以前的‘感觉,了,比如曾经有个人对你很好、对你很重要,你可以为他赴汤蹈火,此刻我就算告诉你他是你的亲人,你却想不起他到底有多疼爱你、你对他到底有多敬重,也是没用的。能明白么?”
瓷娃娃平时话不多,但绝不是笨嘴拙腮之人,不过有些事情本身就模糊,想要把道理解释清楚绝非易事,她绞尽脑汁也没把话说得顺畅易懂,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仔细想过的,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以前的事情我给你讲太多也没有用处,只是徒增困扰罢了,不如你静下心来自己慢慢回忆,有朝一日记忆尽启,你自然回到从前。”
或许是怕宋阳还不明白,瓷娃娃举了个例子:“就说我吧,你我还在襁褓中就订下了亲事,不论是你是死是活,谢孜濯都是付弥人的妻子。可是你记不得我了,又没了父母的约束,以后你若不喜欢我,也照样不会娶我的,不是么?”说着,她浅浅叹了口气:“其实你以前也不喜欢我的。”
这个例子举得实在不怎么样,和她之前说的道理几乎全无相干之
瓷娃娃自嘲一笑,转回正题:“总之我的意思是···¨先不用我多说什么,你先自己想一想,这样会更好些,可以么?”
宋阳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但暂时也不再追问往事了。瓷娃娃则岔开了话题,很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有没有被人扔飞过?飞得很高,如果没人接住,掉在地上会摔死的那么高。”
宋阳摇了摇头:“不记得…应该没有吧。”
“我飞过,你扔的。”
宋阳吓了一跳,不知该说点啥好,瓷娃娃笑了起来,声音却显得有些飘渺了:“开始是我自己任性,想着飞上天去一定很畅快,可我没想到你能抛我到那么高,那时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了,我不怕死,但我却怕你会接不住我,很古怪的感觉。待过落下的时候,你稳稳就把我接住了。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从未这么踏实过的,由此······感觉就更古怪了。”
说话中,悉悉索索的轻响传来,谢孜濯掀开了自己的毯子,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挤进宋阳的毯子里、把自己挤进宋阳的怀里,很不讲理的抻过他的一条胳膊,把头枕了上去,跟着惬意地深深一吸、一呼:“睡觉!”
随即闭上了眼睛,瓷娃娃开始睡觉。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