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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人界的出口位于四哥掌管的虚无之地,从极乐殿过去,需先穿过整个魔界。时值深冬,冷风冻得御风北行的我翅膀直哆嗦,经过魔都时,在大哥的偏殿里歇了半日,才缓过点劲来。
父亲在年前回来了,现正在魔都以北、由龙族守护的魔晶山峰顶闭关。——那地方是魔界精气最盛之所,过去,每逢我有鼻涕咳嗽之类,四哥都会把我关进去调养,这次父亲带了母亲弱得只剩点儿苗苗的神魂上去,封山前曾吩咐我们,若非有重大事故,他谁也不见。我便只在山脚拜了一拜,没敢上去打扰。
父亲怕也是不愿见我的,当初,正是为了生下我这个祸害,他心爱的女子才会亏耗殆尽,永远地合上眼。——神怎么会死呢?他怎样也不能接受母亲的逝去,天上地下的寻她,最后更将魔界的事宜尽数交给了我的兄长们,孤身去了人界。
所以,我打从出生起,便没有见过这个父亲的。
直到第一次遇见他,我已经九千岁了。那还是上一回去人界的时候,凑巧我去的是古代,地理位置在东方,植被茂密,大约是座供人围猎的山林。——我会这么猜测,因为我将将着陆就给人当成了猎物,照面一箭射过来,我心窝子挨了个正着。
那个年代,是个人才辈出的年代,有本事“伤”得了我这个魔神的,必定是个长了三头六臂的神人,当时,我是这么唏嘘的。
那神人打马过来时,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一队扈从,没长三头六臂,但气宇轩昂,眉目英挺,与胸口插着柄铁箭、干坐着的我互瞪眼半晌,随即,就在马上蹙起一双眉来——
他说:“小五,你怎么从家里出来了?”开口就是魔族的语言。
他认得我,我十分惊讶。感觉他气泽有些熟悉,我就起身辨了一下——
咳咳……这一辨可不得了。
天上地下的神,气泽那么博大深厚的,除了我那外出寻妻、阔别了九千年的亲亲父亲,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唔,我同我父亲就这么遇见的。
十几年后我听说,母亲当初,神魂不知怎的飘到了人界去,这九千年里与父亲错过了许多次,我到时,正是他俩堪堪相遇不久,也是在那个时候,父亲的这段漫长的寻妻之路,才终于功德圆满的;
不过,母亲不记得他也不记得我们了,她一心一意在人界混迹,乐得不思归蜀,又因她神魂还虚弱得很,经不起跨界折腾,要是贸然带回魔界去,只怕又要昏睡上千八百年,才能醒,父亲当时很是头疼。
这些事那会儿我并不知道,只觉得,他那副青年皇帝的形容,化得还挺俊俏的么……
我因是头一回见到他真人,心情十分之激动,一时间便没能言语,却见他挥退扈从跃下马来,居高临下地将我打量了许久,跟着,眉就蹙得益发深切了——
他说:“小五,这是你的肉身么?怎么才这点大小?”
活了九千年,身高却还不及他腰的我,更加不能言语。
唔,千言万语又该从何说起呢?
说:你的妻,耗尽了精气、拿命才换来的小女,却永永远远也长不大?
——这件事要是给眼里心里只有老婆的他知道,只怕会怒得引个雷来,直接劈死掉我这不争气的。
当是时,父亲等着我回话。我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然后我就果断地撤了。
年前他回到魔界,举凡有些资历的俱数前去朝拜,我躲在三哥的极乐殿,没敢露面,也不晓得,我那几个兄长是怎么替我圆的……
话说回来,长不大这件事,我自己也消化了很多年的,就算到了今天,也感觉如鲠在喉。年少的时候哥哥们将我瞒得很好,那些年眼见与我常混在一处的魔族们一个个迈进少年时期、青年时期,结婚生子,直至寿终正寝,我却始终只有一副小娃娃的模样,只因三哥一句:“你一个神女,做什么和普通人比较。”便不曾对自己的与众不同起过半点疑心;
为让我不再端着张沮丧的脸在他面前晃荡,三哥还拿我那几个兄长作比,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
“阿萨斯那只小凤凰在你这年纪也才刚能化成人形,你比他出息多了。”
拿这话诓我的时候他已经万儿八千岁,老不要脸,彼时还很天真的我信了,为自己竟赛过了四哥这个战神,还沾沾自喜了好久。
然而我是多么渴望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嫁给四哥的,我爱慕四哥已经很久很久了。
便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如今看来是既可笑又不切实际,曾经,它却被我奉为毕生的理想。揣着它,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六百多年,直到有一天,忽然发现,就连小侄儿伊利丹也已高过我两个头,才恍若当头棒喝般猛然惊醒。
伊利丹,他是我带在身边养大的,从他出生的第三十周天起,到他化成人形,叫我第一声“姑姑”,其间种种我都能如数家珍,我本来以为,男孩儿长得是要快一些,可那天他在偏殿里同一婢女的一问一答,却证实了我这想法,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提莉亚,你侍奉姑姑最久,他们也说你是最有可能修成神的,你说,我姑姑为什么一直只那么高呢?”
白乎乎的小胖手已长得修长匀称,他在胸前比了一比,拧着双秀气的眉毛问那婢女,看上去十分为我忧愁;
提莉亚显见比他还要忧愁,白了脸,手指竖抵嘴唇:“嘘——!我的小祖宗,这事可不能乱说的!”
她那欲语还休的样子,深深勾起了凑巧路过的我的好奇;见伊利丹叉起双手摆出副魔神的威严来,她嗫嚅再三,遂极小声地耳语:“安吉拉大人……是长不大的。她自己不知道,您可千万别在她面前说起啊……”
我耳力向来很好,在殿外听见,如蒙五雷轰顶。
原来啊原来,老天给我开了个巨大的笑话,我那偷揣了六百年的念想,只是一场黄粱美梦而已。终归,这个梦醒了,心如死灰的我将自己关进房内,抱着酒壶大醉一场。
半醉半醒间,外面起了嘈杂,我被吵得没了饮酒的兴致,将酒壶一撂,迷迷噔噔摸出寝殿,遂看见了我的三哥那喀索斯。
印象里,我还从没见过三哥那么生气的样子,就连小时不懂事,将他的宝贝水仙园捣了个稀烂,他也只是笑笑,罚我多批了二十年的命薄罢了。直至那日,看见他指着一众瑟瑟跪伏在地的魔族喝问是谁多的嘴时,我才晓得,我这个三哥,并不是平常看来的那样亲切和顺的。
我出去前三哥没能问出结果,我那婢女提莉亚,虽然出身狐族,长得妖媚柔弱,却是个有骨气的——无论怎么拷问,她咬死不认,那些平日里替我端茶倒水扫园子的,便跟着她倒了霉。三哥动了刑法,我才出殿外便被浓重的腥味熏得几欲呕出来,他听见了动静,转头,目色仍带着清寒,却伸手过来拽我:“你出来做什么,进去。”
我虽然醉酒,但法力还在,使了个闪术避开他手,指着跪地上血肉模糊却不敢呻吟出声的一干人等,说:“小的们跟了我大几百年,你要把他们打进你轮回之地的畜生道,我是不会答应的。而且那件事我迟早会知道,我还得谢谢那个‘多嘴’的,不然,你们又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再六百年吗?”
说这话时我刚豪饮了三天三宿,脸色不大好,口气也不大好,三哥僵在那里,眸子黯了黯,艰难地问道:“小五,你是在怪我么?”
我被他问得愣住。
遂想起来,一直以来与我最亲近的是他,瞒得我最狠的也是他。
可我又怎么会怪他呢?如果没有他劳心劳神编来那些的谎话,又哪来我那逍遥无忧的前六百年?——这席话我没来得及说,血泊里突然爬了个血人出来。三两下跪行到我脚下,一抬头,却是提莉亚。
“大人……我知错了,提莉亚再不敢多嘴了,求大人饶恕,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她边招边哭。本就是一个美人胚子,哭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三哥冷冷地瞧着她,其间横了个眼神过来,警告我不许插嘴让她招下去。
我额上溢出了几滴汗珠——
常言道,法不责众。又有俗话说,骨气这东西应当有始有终。可提莉亚啊提莉亚,话我都已经替你们说了,你却这么突然冲出来,究竟是在请罪求情呢,还是自我了断呢?
她没能体会我一番苦心,一面磕头,一面就将三天前的事一筒子全倒了出去。我再想说什么已经晚了,三哥冷着脸将手一抬,便见几个司刑的魔族汹汹上前,要将提莉亚拖下去——
“大胆!”
三哥的厉喝声中,提莉亚死死抱住我的腿,生怕我会弃她不顾。我本不喜人近身,当时也顾不了那多,酒劲上头之际也不晓得自己做了什么,好像是轰了个法术出去,又在提莉亚身周画了个不让人靠近的环,难得的声色厉荏了一回,喝道:“慢!今天谁也不准带她走!”
直到现在,那法术轰出来的坑还依稀能辨出形状来,同我再无人居住的领地一起,在无尽漫长的时光里荒芜,湮灭。而我也是到现在才终于领悟,八千四百年前,行善救人的是我,可自我了断的却并不是她提莉亚,而是本魔神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