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楼少白一直没回来。晚上和外出而归的钟小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她不时盯着我看。我吃完了福妈煮的一碗面,站起身来的时候,她突然撇了下嘴,说道:“你就不问下少白哥去哪里了?”
“去哪了?”
我回头看她,顺口问道。
钟小姐仿佛对我的反应很是不满,或者在为楼少白打抱不平,啧啧道:“少白哥真是的,怎么会娶了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不过也没什么,不就娶个女人在家放着嘛。他早上特意跟我说过,他去省府了,要十来天才能回。”
说到后面的时候,她语气里带了丝小小的得意。大约是得意于我这个做妻子的反而要从她那里得到关于丈夫的消息。
我哦了一声。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省城的汪主席对少白哥一直器重有加,汪家的小姐可是个大美人,真正的大家闺秀,对少白哥不知道有多好。汪主席差一点就要把女儿嫁给少白哥呢。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她说“大家闺秀”的时候,音调特意咬得很重。
我本来是想反讽下她的,论到这种事情,真要担心的那个人恐怕是她,不是我。只是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钟小姐不过就是个站在云端眼里只有自己和楼少白的小仙女,我跟她斗嘴也没意思,所以只是笑了下,说了声慢用就回了昨晚一开始的那个房间。
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天,我和钟小姐慢慢有些混熟了,有时就旁敲侧击地朝她打听些关于楼家所藏半张地图和地宫的消息。但很快就失望了。除了有次听她提到楼家和池家从祖辈开始就有宿怨之外,她知道的似乎并不比我多多少。想想也是,像楼少白这样阴沉的人,也不大可能会对钟小姐透露什么。
这天我收到市长夫人的一张关于在本城发起妇女解放自救会的邀帖,钟小姐对这些很热心,我们就一道坐了楼少白留在家中的车过去。市长家云集了满城富贵之家的女眷,大家就如何让妇女从封建桎梏中得解放各抒己见,钟小姐大出风头,被选为自救会的会长。回来时已是下午,路上之时,兼作卫兵的司机突然踩了刹车,坐后排的我和钟小姐都猛地向前倾身,钟小姐怒道:“怎么开车的你!”
司机回头慌张道:“好像撞到了人。”
被撞的是个三十几岁的中年男子,衣衫破烂,抱着腿坐在路中间不停叫唤,很快就引来了大批人围观。
这个时候汽车被戏称为“钢铁老虎”,不过是极少数富贵人家所用之物,于寻常百姓来说还极是稀罕。见汽车撞到了人,车上又不过两个打扮富丽的女子和一个司机,人越围越多。
“夫人,小姐,我车开得好好的,是那人自己突然撞过来的,我看了下,好像并没受大伤……”
司机下车查看了下,回来报告。
“明明是你自己看准了蹿出来想讹人的,撞死了活该!”
钟小姐立刻探出了头去骂那人。
我隐约也这样觉得。只是围观的人大约本就有仇富的心理,见钟小姐又出口骂人,纷纷起哄起来。那被撞的人更是倒在地上打滚撒泼,一时大乱。
“赔他些钱就是。快点走吧。”
我伸手往包里拿钱,钟小姐却已经气嘟嘟下了车要和那撒泼的人评理。我怕场面失控,急忙跟着下车想拉她,不想身后却突然有人说道:“楼夫人,我知道你不是池小姐。”
我大吃一惊,猛地回头,看见个身量颀长头上压顶乌毡帽的人在我身后。像前次一样,我的后腰又被顶上了一柄硬物。
我立刻就认了出来,就是那天晚上用对我绑架未遂的那个男人。
“楼夫人,我对你真的没有恶意。只是希望你去见个人。你要是不去,我的枪虽然是土制的,也会伤人。”
他稍稍抬高乌毡帽,对我笑了下,露出一副整齐洁净的牙齿。
这个年轻男人一看就是跑江湖的。除了拿枪威胁我,感觉还不算猥琐,我直觉地就相信了他的话。而且更让我好奇的是,到底是谁要见我?他又怎么知道我这个楼夫人不是真正的池家小姐?
“跟我来。我保证不伤害你。”
他继续说道,已经收回了手上那柄被大半个袖子遮住的枪。
身后钟小姐还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和地上那个碰瓷的在吵架,我随了这男人挤出了人群。
“你是谁?你盯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追问。
他拉起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示意我坐上去:“楼夫人,我带你去见个人,见到你就明白了。”
这个男人上次失利,很明显一直没放弃我。说不定刚才这场碰瓷的闹剧就是他弄出来的。他到底是谁,又怎么知道我是冒牌的池景秋?他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个谜团在困扰着我,我捏了下手包里的楼少白给我的那柄1906,胆色壮了不少,不过略微犹豫了下,就坐了上去。男人在前面拉着车,脚程极快,拉我到了老城区,这里都是典型的旧式民居,显得有些肮脏凌乱,在巷子里七拐八拐,在我神经渐渐拉紧,紧紧捏着1906的时候,他终于停在了一条寂静巷子的巷尾,边上是间带围墙的老平房,青石垒砌的围墙上爬满青苔和藤蔓,墙头垒了层瓦堆,院子里有颗老银杏。
男人推开了虚掩的门,回头朝我笑了下。我压住心头的紧张,跨进了小院子,跟着他掀开门帘进到了里屋。
屋子里隐隐有一股中药的味道,我的目光还没适应里面的昏暗光线,手一空,包已经被他夺了过去。
“好东西!不愧是楼少白那里拿出来的东西,我的土枪果然没得比!”他一下就翻出了那把1906,把包扔回给了我,放在手心端了下。
我知道了。一定是我刚才把包捏得过紧,这才让他看出了异样。只怪自己经验不够,这才在这些老江湖面前一招没过就露了底。
“人呢?你要我见什么人?”
我淡淡问道。
里屋的门帘突然被人掀开,露出个年轻女人的头。我抬眼望去,整个人一下就懵了。
我看到了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这张脸现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弱不禁风的样子。
“你……你……”
我仿佛见了鬼般地指着她,吃吃地说不出话。那女人也睁大了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我,惊骇绝对不在我之下。
“池小姐,你身子还没好,快回去躺下。”
我还陷在惊骇之中时,身后的男人已经一个箭步上前,小心扶住那女人的衣袖,轻声劝道。语气与刚才和我说话之时截然不同,满是温存小心。
池小姐……
仿佛面前突然炸开一道惊雷,我突然明白了过来。
池景秋!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池家小姐!
我被这个认知再次震惊了,还微微张着嘴发呆的时候,池景秋竟然甩开了那男人的手,猛地扑到了我面前,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哀声说道:“楼夫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爹找来的人。但你能代我嫁进楼家,这大恩大德,景秋没齿难忘。”
我急忙扶住池景秋,含含糊糊应了句。
池景秋被那男人再次扶住进去,躺到张炕席上。在她不停咳嗽声中,我钻出屋子,站到了院子里的那棵老银杏下,整个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
池景秋和玉堂春私奔被发现遭追赶后,玉堂春逃跑,池景秋跳河不知去向,然后我被池孝林带人给捞出来当做池景秋带回去。真正的池景秋到底怎么样了,是死在了什么地方吗?我甚至还假设过她会不会和我掉了个个,穿到二十一世纪。现在才明白,玄而又玄的事情只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偶然救了池小姐,她呛水伤了肺气,养了多日还不好……”
身后响起了那男人的说话声,我回头。
很快我就明白了一切。池景秋跳河,命大抓到根浮木,随水冲到了下游,快淹死的时候恰巧被这男人所救,带了回来。池景秋起先不肯吐露身份,无意从这男人带回来的一张用来包麻油饼的报纸上看到我和楼少白结婚的消息时,她当时的震惊大概不亚于我。或许是这男人的细心和关怀让她信任了他,就把自己的身份和跳河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楼夫人……池小姐绝不会和你抢楼夫人的身份,那个池家她也不想回去,所以你放心就是。我之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见你,只是想帮池小姐一个忙……”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低了下去。我看向他,见他神色间仿佛带了丝怅惘。
“你也放心,我对天起誓,池小姐既然不愿回池家,我绝不会泄露她的行踪。但是帮忙,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什么。”
我立刻一口截住他的话。
自己现在都步步为营诚惶诚恐,哪里来的多余心思去帮别人。
那男人脸色一沉,刚才的怅惘立刻消失不见,哼了一声:“楼夫人,你愿意帮最好,不愿意也得帮。要是让楼少白知道你是个冒牌货……”
他的威胁之意很是明显。
我笑了起来,口气很是轻松:“要是让他知道了,我这个冒牌货自然没好下场。但正好,真正的池家小姐可以做回名正言顺的楼夫人了。”
我很笃定,这个年轻男人对自己救回的大家闺秀池景秋一定是暗怀情愫了。果然,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犹豫了下,口气终于变软了些:“楼夫人,你既然是个明白人,那我就直说了。池小姐对那个玉堂春的下落念念不忘。这些天我四处打听,知道他落在了楼少白的手上,现在就关在司令部的牢房里。我想来想去,只有你能帮我弄出他。”
我极其意外,万万没想到这男人竟会是个大情圣,连连摇头:“我真不行。你找别人。”
“楼夫人!”男人哼了一声,“这世道,有什么行不行,只看能不能出到足够的价码。你既然肯冒充池小姐嫁给楼少白,必定是贪图他的荣华富贵。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我就不信你能冒充一辈子。说吧,你要多少价码,绝不会少你半个铜板!”
我不为所动,连声拒绝。
男人的忍耐力似乎到了极限,怒道:“你应不应?再不应,别怪我不客气!老子从前是满清官府追捕的人,如今换了天,名字照样还在红头缉书上,也不在乎手上再多条人命!”
我吓了一跳。之前这年轻男人给我的感觉还颇有几分儒修的味道,没想到发起狠来就是另一个楼少白,且江湖痞气更重,怕他真对我不利,急忙住口了。
“你回去给我想个办法,带我混进司令部大牢就可以。我通地七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帮了我,我绝不会欠你人情,大洋1000块,这个价码满意吗?”
他的脸色稍缓,看着我慢慢说道。
通地七……他自称通地七……,我是听错了吗?
见我愣愣不动,他以为我对这价钱不满,继续往上加:“两千!”
“你……你是通地七!盗墓的通地七!”
我睁着眼,颤声问道。
他看了我一眼,仿佛觉得“盗墓”两字不大顺耳,嗯了一声,“我姓吴,家中行七,道上略有薄名,江湖朋友就送了个通地七的绰号。”
在我的想象中,我的老祖宗通地七应该是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子,却万万没想到,现在的他还是个年轻的帅小伙。
我激动得简直语无伦次。他可是我上四代外太公!我忽然又想到了现在在屋子里躺着的池景秋。难道她就是通地七以后的妻子,生下了女儿,然后我脖子上的这块翡翠就当做宝一代代传了下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突然自己掉到了我的面前,叫我活生生地见到了原本早该作古化土的上四代老祖宗,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此刻的诡异和兴奋。大约是我直勾勾的眼神让通地七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试探地叫了我一声:“楼夫人?”
我惊醒了过来,深深地呼吸了口气,冲这个在我眼中一下变得亲切无比的男人笑了起来:“行,没问题。我一定会帮你。钱我不要,但事成之后,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态度的突然改变让他有些惊讶,他狐疑地看着我说道:“楼夫人,我的习惯是不欠人人情。万一你的事我无法做到……”
“一定是你能力范围内的事,我保证!你要是不答应我的条件,就算打死我,我也不答应你放出池小姐的心上人……”
我笑吟吟地望着他,故意把“池小姐的心上人”几个字声调拉得老长,然后看到我的大情圣老祖宗通地七神色一僵,犹豫了下,终于一咬牙,点头应了下来:“行。我通地七对天发誓,尽力就是。实在做不到,我再付钱给你。”
我的心情极好,忽然又有些同情起他了。能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去救她的心上人,这该是怎样的骑士风度啊,忽然我想帮下他。
“我实话跟你说吧,那个玉堂春不是个东西。上次私奔的时候丢下池小姐不管,新婚夜的时候……”
我把那晚上发生的事情跟他简单提了下,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难看。
“我去跟池小姐说,让她知道那个玉堂春是个什么东西!”
我往屋子里去,他却忽然拦住了我。
“算了。池小姐对他用情很深,你过去说这些,她不会信,我怕她反而疑心是我和你串通好骗她的。且等我把他弄出来再说吧。”
我一怔,对这个男人更多了份敬意,应了下来。
从街上遇到碰瓷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眼看天色快暗下来,我也不多耽误了,和通地七约好接头的地点和暗号,他就拉着黄包车再次送我回了钟小姐的洋楼,顺道把那把枪也还我了。
我进去的时候,福妈松了口气,连声谢天谢地的,钟小姐却瞥了我一眼,不满道:“去哪了?还以为你又被人绑走,弄得鸡犬不宁。”
我这才知道,原来司机发现我不见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送钟小姐回来后,就去了池家问,见没消息,如今还和人一道在外面找。
“哦,我随便逛了下街。”
我推脱着笑道,又问她下午后来的情况,钟小姐这才得意地哼了一声。原来她下车亲自评理时,那个碰瓷的人忽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乡下土鳖耍赖,被我一骂,就缩了脖子。哼哼……”
我忍住笑,顺她口风道:“是呢,我们钟表妹威武。”
钟小姐一怔,我已经撇下她自顾上楼回房间了。
这一夜我兴奋得几乎没有睡着。照钟小姐之前的话,楼少白去省城至少还要几天才能回。现在趁他不在,正是我下手的好时候。只要我能带通地七进入司令部的大牢弄出玉堂春,我也就可以随了通地七彻底消失在楼少白的面前。
从被当做池景秋嫁给他到现在,我一直在劝自己要忍,要留在楼少白的身边,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以为只能通过楼少白而遇到通地七。现在老天开眼,自动把通地七送到了我面前,我再用池景秋的身份留下已经完全没必要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以后只要牢牢傍着我的老祖宗,让他相信我的话帮我完成那件大事就可以了。至于我走后,楼少白和池家会怎么样,那就对不起了,真的不关我的事。想到楼少白以后发现我失踪后的那张臭脸,我就兴奋得不行。
黑暗中我正在胡思乱想,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我直觉地就想到了楼少白。犹豫了下,拿被子蒙住头不去理睬。电话断了,但是很快又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我终于下床拿了起来,喂了一声。
“为什么不接电话?”
果然是他。声音里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我心情极好,懒得和他计较,反而笑嘻嘻道:“楼少帅,都几点了,你在省城当夜猫就算了,我还想要睡美容觉呢!”
“美容觉?”那头的他仿佛一怔。
“是啊——,”我拉长声音,反正也打定主意要走了,干脆耍耍他,“美容觉对女人来说太重要了。从晚上10点开始到第二天凌晨2点之间,睡眠中皮肤的新陈代谢功能最为活跃。我睡过去了,你偏偏打电话吵醒我,你说你是不是妨碍我美容觉?”
他仿佛觉得好笑,低声笑了起来:“你已经够漂亮了,还要美容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长得还过得去,但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夸我,一下接受不了,汗毛呼地竖了起来,急忙说道:“打住。你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他沉默了下,忽然说道:“我离开的那天,可玲说你……”
“说我踢她下床是吧?”我打断了他话,哼了一声,“我就是看她不顺眼,踢她下床了,你拿我怎么样?”
他大约有些奇怪于我突然的嚣张和跋扈,在电话那头仿佛怔了下,随即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只是忽然想起来,想跟你说下,可玲从小就没了爹娘,在我家长大,我母亲对她很好,她大概也被我宠习惯了,所以脾气不大好。要是得罪你,你别放心上……”
这下轮到我奇怪了。这个人大半夜的突然打这个电话过来跟我说这些……有点莫名其妙。
“唔唔……,我脾气更不好。得罪了她,你也别放心上。”
我含含糊糊应了句。
他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无心应对,沉默了片刻。我喂了一声,正想说没事就挂电话了,那头突然叮一声,先挂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一刻沉默时,我仿佛感觉到通过电波传递而来的那种失望。
莫非他以为自己半夜忽然兴起打个电话给我,我该欣喜若狂感激涕零才是?
我摇了摇头。
拜拜了楼少白,往后咱们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