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萧然虽心有所定,却迟迟未动,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陆离所言之事欠妥,但转念一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事,势在必行。
但恰在此刻,房门不扣而开,房外走进一人,步履矫健,身形魁梧,眉浓眼大,威严彰显,陆萧然回头望去,顿然脸色失光,恭敬道:“爹,您来了!”
陆渊面色不善,眼光从儿子身前辗转榻上,麒英的呼吸并不匀称,满面苍冷,额上汗滴便是,仿佛梦靥纠缠,那堪陆渊犀利的侧视。
“这姑娘姓甚名谁?”
陆老爷方步略沉,脸色愈发冷峻,虽平素亦是这般模样,可眼下这副面孔,陆萧然心内明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汊。
“爹,她,她大概姓麒,名英。”
陆老爷唇齿紧闭,不嵌缝隙,腮边咬痕浮浮沉沉,低微地发出咯咯的声响,抬手一掌拍在桌案,红松木瞬间断了半边。
“混账!何为大概?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妄你自幼饱读诗书,不想如此不经世故,竟将一红尘女子带入家中,陆家颜面何存?更有甚者,连着女子的名讳均不肯确,难道吾儿为了儿女私情弃礼仪于不顾,弃陆家名声于不顾?朕”
话音未落,陆萧然便知爹爹已了解一二。
陆家庄上下百余口,任凭阿爹问谁,都会轻易得知真相,隐瞒非上上策,不如顺水推舟,安抚眼下阿爹的情绪才是必要。
“爹,您误会了,此女与我颇有渊源。”
陆渊瞳孔放大,极不耐烦,转脸瞥笑一声,操着不屑的口吻质问道:“哦?渊源?今晚你若说出一二便罢,若混淆视听,莫怪我下驱逐令。”
门外,丫鬟侍卫侧耳观听,怯怯议论,不知麒英的真实身份,却将“红尘女子”听进心里。
“多事,不如进来与本尊一起讨论,如何?”
陆渊侧首喝令,霎时,门外簌簌的脚步四散,轻轻而惶惶,片刻之际,鸦雀无声。
“家丑本不可外扬,而今你抱她入府,令我如何与同僚作解,如何与睦邻作解?更那堪下人们之悠悠众口?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一个青楼之女!”
陆渊拂袖一指,朝向榻上,麒英仍处于昏迷,对屋内发生之事,一无所知。
“爹,您可记得半月前差遣孩儿去金都打点一事?”
陆渊哼笑,扬声道:“这与此女有甚瓜葛?”
陆萧然一怔,心跳陡然加速,如此静谧的夜里,恐怕只有陆庄主敢如此大声的吼叫。
他定了定神,显得格外冷静,双手扶在陆渊的肩膀,令其父安坐于红松木凳之上,刻意压低嗓子道:“爹,您别急呀,孩儿未曾说完。”
陆渊尴尬一愣,眸子闪过一丝不安,不屑道:“少拿谎话蒙我,陆离已向我倾盘托出,这有败家风之事,哼,我看尔等如何收场,这小陆子也逃不了干系。”
这时,门外砰的一声响动,将父子两的目光吸引过去。
“谁!”
陆渊大吼一声,站立起来,陆萧然也如弦上之箭一样,瞬间飞出窗外。
夜色虽黑,但还是隐约可见一黑影掠过,恐是受了惊吓,欲逃之际撞翻了园中的花围子,狼狈地跌倒在地。
“毛贼休逃,看掌!”
陆萧然不由分说,揪住那人脖领子,举拳便打。
“少爷,手下留情。”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怎么是你?”
陆离惊,再无初来红绣招那般朗朗的书生气质,板着一张诚惶诚恐的苦瓜脸,哭腔道:
“陆离依照少爷吩咐将先生送回住处,哪知回来之时与老爷撞个正着,本想为您遮掩一二,可老爷就像个老神仙似的,一追问到底,想帮您瞒着都不成了。”
陆萧然心头一震,转头朝房内光亮处望去,眼中迷离,心有所思。
“我本打算回去休息,可又担心您有事,本想帮您解释来着,这不,刚到门口便听见老爷房中训骂,当初陆离不允少爷碰那风尘女子,唯恐招来祸事,谁知您不听劝,非要逆着老爷意思,眼下,可如何是好!”
陆萧然扶起陆离,小声安慰:“放心,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不会有事的。”
语声温尔,却有一种不可置疑的坚定,令陆离如同吃了一颗大大的定心丸一样。
“然儿,来者何人?”
陆渊生性多疑,闻窗外窃语,见子追寻未果,恐事有诈,半分不到的时候,他也跟了出来。
陆萧然瞄了眼陆离飞去的方向,松了口气,安抚道:“一只小畜生罢了,夜晚风大,阿爹小心着凉。”
正在这时,陆家父子隐约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声音虽然有些虚弱,但能肯定一点:说话之人是个女人。
“这?!”
陆渊眉头一皱,惑由心生地看着儿子,陆萧然迎上其父的眼神,心头冷一惊,眸子微微转动,却瞬间转暖,笑颜道:
“莫非,她醒了?”
当父子俩各持己见地冲进房间的时候,那宽阔松软的锦榻上却不曾是两人心中所绘那般景象。
麒英并未苏醒,只是眉心蹙着,双颊冷汗如繁天星辰,唇角微动,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李进”
“不要不要”
“拿命来,狗贼”
“他(塔)他(塔)”
“礼(李)仪(义)”
见此状况,榻边两人纷纷呆住。
“姑娘,你怎么了?若你已醒,请睁眼看看我。”
陆萧然心火狂烧,见麒英受此折磨,他那一副冷峻的面孔再也无法安然,他欲上前唤醒梦靥中的佳人,却被陆渊一把拦下。
陆渊锁眉,一张脸深不可测,“然儿,不可胡来。”
陆萧然怒视其父,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况她还是个被歹人投了毒的姑娘家;爹,您不常教导孩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奈何如今见人有难却冷静若此?何为仁义道德?何是慈悲为怀?这些您都抛在脑后了吗?”
“畜生!”
陆渊大怒,抽手回儿子一季耳刮子,只听“啪”的一声,陆萧然右脸涨红,嘴角缓缓渗出血来。
“皇帝之女你不娶,宰相之后你不要,偏偏倾慕青楼女子,你非要把我活活气死你才心甘?”
陆渊咬牙发狠,青筋暴跳,腾空的手未等旋回,陆萧然突然跳起,抽出挂在床边的宝剑,刎颈相逼。
“半月前,我日夜骠骑赶回家中,不料奉元城内当街惊马,险些取其性命,那日见她,素衣素妆,可见她几日之内遭有大难,不然怎能沦落青楼?”
陆渊深知儿子行事一向周全谨慎,却因一陌生女子以死相逼,实难不撼。
“且慢!”
陆渊忙出手阻止,“您再靠近,休怪儿子不孝。”陆萧然挺肩一怔,向后连连退步,紧跟着将宝剑贴近咽喉。
“然儿”
陆渊还是迟了,刹那,剑锋割伤了颈部,鲜红的液体带着腥味儿,冰冰凉凉,顺着剑身滑至剑端,滴答在地,仿佛有声。
“万事有得商量,切勿一意孤行,抱恨终生。”
陆渊的声音有些梗阻,眼泪在眼圈打转,与其老来丧子,不如暂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住在府中,细细观察。
而此时,榻上恍惚中又传出几个人的名字跟拼凑不上的话语来,令陆萧然对仅仅见过两次面的麒英,既怜爱又心疼。
“爹,皇亲贵胄之女,孩子皆不想要,此女虽误入青楼,却出淤不染,洁身自好,您怎可字字污秽,折辱于她?说穿了,您就是碍于颜面不肯收留她。”
见陆渊心有所动,陆萧然连忙补充道:“爹,您为人素来仁和,孩儿求您,只三天,若三天之后,您初衷不变,孩儿定当遵从祖上教诲,潜她出府。”
见儿子有意让步,又恐逼得太紧痛失独子,陆渊只好还口道:
“罢了,三天就三天。”
而后将脸转向麒英,咬咬牙道:“尔等,好自为之”。
随后,拂袖而去。
陆渊走时,门被大开,一阵凛冽寒风吹进房来,险些吹熄了灯火,这夜晚静极了,除了风声、火声,便是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陆萧然收了剑,门前左右张望,见其父走远,方安下心来。
他将门关闭后,蹙步来至火炉旁,将先前断掉的红松木拾起,扔进火堆,直至火苗见旺,才发觉颈部丝丝凉凉的有些疼痛,顺手一抹,血已凝固,虽有些后怕,却也凛然,只是转身回到麒英旁边,继续对她百般呵护着。
“你知道吗?在奉元城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喜欢上你了,直到红绣招再遇见你”
柔情的话语甜腻了薄唇,温润地抚摸令他心跳快速,他炯亮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她的娇容,只是那眼球里渗透的色泽过于明艳,犹如疯癫的狮子,红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