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沙场对弈,安常在此生第一次输,也便是最后一次输。输得那般的彻底。慕子楚让了他一谷两城,他却仍旧输得体无完肤。
不是不计较,不是不甘心,却在回府后几次三番再次演练那同样的情形,连续两日不眠不休。
安然劝他不得,在军中更是欲言又止。而那慕子楚竟似乎早已料到了这样的情况,只莫名其妙派人送了一杯夹了泥浆的水和一截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根过去,还让人将那两样东西分别用了精贵的琉璃细口璎珞瓷盛了,用大燮京中最稀有的血色雪缎裹了给送过去的。
安然自是不知慕子楚送了什么东西,而那安常在却也不懂那到底是何用意。只当是慕子楚故作玄虚了,便给放在了书柜下的抽屉里头。数十日之后,慕子楚再次领兵前往边关平息骚扰,却在临行之前叫过了安然问道:“你那弟弟可还蔫儿着?”
安然已稍微了解了些慕子楚的脾性了,便挠了挠头,笑道:“那小子,让他蔫儿去!这个年纪,早该给点颜色给他瞧瞧了!”话过之后又似乎觉得这语气太过没有规矩了,便又恭谨地道:“末将在此谢过将军指导之恩!”
慕子楚摆了摆手,回头看了眼这大燮帝都巍峨的城门,却见着了城门边躲躲藏藏的一抹身影。那安常在正是长高抽条的年纪,虽有着一张娃娃脸桃花眼,却处于少年瘦削见骨的时期,正是让慕子楚一眼就见了他。
“去吧,这次没有数月是回不来的,长兄为父,想他也是舍不得你。”慕子楚含笑对安然道:“顺便给他传句话,就说我这里空了一个军中师爷的位置,他什么时候想通我送他的是何物什,就什么时候来我这里填了那空缺吧!”
安然一怔,军中师爷,那不就是一军之师么?品级算不了多高,却是一个非得高才厚学才能够胜任的位置!安然愣了一愣后这才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站在旁边的萧木萧副将,要说这萧副将才是他直接的顶头上司,那将军······或许只是欣赏安然在公事上的稳重大气,才跟安然有些接近。
萧木长着一张朴实无华的脸,那眼帘也是常常垂顺着不曾直视过谁。脾气是这军中少见的好,却因了战功升上了副将的位置跟着慕子楚。虽是副将,可平日里不曾对谁凶过,曾有个参将对他不敬,他也只忍着,却不知这事如何正巧被慕子楚撞见了,将那参将罚了八十军棍还降了两级。这安然也是因为那参将被贬之后才升任上来顶替的,如今只歉意地看了看萧木,行军出发的时间不可能因为自己一个人而更改,只能够劳烦萧木将自己协下的营队看顾一会儿。
萧木憨然地笑笑,点了点头示意他快去快回。
大军出发,安然回顾。
安常在本只是悄悄在城门处偷偷看一眼,却见到了自家哥哥竟然策马回顾,一个蹲身藏在了城门外的石雕阴影处,却还是被安然拎了出来。讪讪笑着:“兄长。”
“怎么眼眶都黑了?”安然有些心疼地伸手抹了抹安常在的眼睑,道:“你如何能够赢得过慕将军呢?他是谪仙,是被贬下这红尘来历劫受难的战神,而我们只是平常的人。”
安常在绞着手指,心头闷了一口气,道:“他哪儿叫受难啊?未及少年便已成名,这天下的荣耀都被他一人占去了!”
安然知晓此时解释太多只是枉然,便只叹了口沉重的气,道:“待你年长些,真正活了一番之后才会明白。”言及于此,便又道:“慕将军很是看重你,还说待你知晓他送你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了之后便引你为军师。”
“啊?”安常在显然比安然更为惊诧,喃喃道:“不就是一杯浑水和一截草根么!”
安然听到了安常在的话,双眼一亮,而后释然一笑,揉了揉安常在绑缚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道:“小子,这是慕将军给你的机会。想来若是你抛去了那些固有的思想,定会想通那些到底是什么。”
安然最后也没有跟安常在说那两样东西究竟是什么,他想,若是安常在有那么一天领悟了,应当就是安家的幸事了吧。
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那个从小在士族子弟中长大的弟弟,如何能够真正了解那东西的真正含义?大军去后,安常在心里落下了一个疙瘩,那个疙瘩渐渐地发芽生长,盘根在了心里。而那两样既寻常又不寻常的东西却在书柜下的抽屉里渐渐蒙尘。
直到······直到那一年,安常在只差了两月便满十八,大燮男子十八及冠,他等待着兄长从石堑谷凯旋,也等待着从城门处远远地看那人一眼。三年多四年以来,慕子楚回了京四次,每一次安常在都混在人群里远远地望着他,看着他挂着柔和的笑意从京都城门直到皇宫正门。他其实两年半以前就已经想出了如何破解那沙盘演练的方法,却是没有机会与慕子楚再次对弈。
这一次,若是请求身为慕子楚副将的兄长,他应当会找个机会的吧?
然而,日日的期盼,却得来了一个犹自惊醒梦中之人的结果。
安常在如何能够相信,大燮最为精良的军队,慕子楚带领的御龙亲兵会全军覆没在石堑谷?!他如何能够相信,他那总是宠溺着自己,将自己绑缚得一丝不苟束发抚乱的兄长会殁在石堑谷?!
安常在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三个姐姐哭得昏天黑地,幸得父母早逝,没有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凉。然而当安常在亲自收殓安然的尸骨的时候,他发现他那往日里壮实的哥哥却是瘦得他只一只手便握住了双腕。
他犹记得那一日,领着大队人马前去石堑谷的除了东方大将军之外便是司马安平。司马安平也是暗沉着一张俊脸,情况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看到了谷中被掘的野草,看到了已经成为骨架的马尸,安常在颓然地坐在了谷中唯一的溪水旁,耳中轰鸣着,那双已经不复明亮的桃花眼却挤不出一滴泪来。司马安平指挥着军士将将士们的尸体好好地收殓了,又按照军帐中的残记寻到了谷内一处土丘,挖开寻出了早先殁在谷内的三百余御龙亲兵尸骨。一切安排完了之后,司马安平拍了拍安常在的肩膀,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待御龙冢竣工,御龙亲兵以无上的荣耀入藏御龙冢。
安常在关上了书房的门。
他执着那蒙尘的琉璃细口璎珞瓷,里面的泥水已经沉淀,在底部积下了薄薄的一层泥浆,而那清水也不清,似乎长了些什么东西,看起来犹如乡间沟壑里发臭的死水。而那被血色雪缎包裹的根也早就已经干瘪得不成形状。
安常在眨了眨眼睛,终是一颗一颗硕大的眼泪滚落下来。
摇了摇细口璎珞瓷,待里面的水再次变浑浊之后,拧开了盖子一口一口地伴着咀嚼的根喝了下去。撕了雪缎,砸了琉璃瓷,其后安常在那士族子弟娇贵的身子病了足有半月。
从此,安常在不论军事,不谈兵法。安氏族长见了他只频频摇头,他却只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抿唇笑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夜色清朗,安常在犹自陷在回忆中,而那司马安平却推门而入,看了看傅石生的伤势,道:“割开,取箭。”
白珩也点了点头,按着傅石生示意良欢去准备要用的物什。
“为何只留了这么点血?”傅石生痛得昏昏沉沉,却还是看见自己肩上的伤口真的不怎么流血,颇有些讶异。
却是那司马安平淡淡道:“这是个吃痛的穴位,疼痛无比却不伤血脉。”
白珩接着道:“看来只是想教训你!”
以小筑这样的码字速度,原本一日一更已经是极限,如今要一日两更…哎…各位亲们,如果偶尔哪一天小筑实在一日更不出两章,别砸小筑啊。(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