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最艰难和最耗费时间的是做决定那部分,一旦决定下来了,行动那部分就简单得多了,就像人经常会用几个小时去思考晚饭吃什么?到了真正吃饭的时候不过半个小时就解决问题。一个星期后,许栩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虽然还有点虚弱和偶尔的头晕,但正常行动已经没什么问题,她和阿诺便开始着手搬家的计划。他们最终决定还是搬回蒙巴萨去,因为曾在那里住了多年,两人对蒙巴萨还是很有感情的,况且原先住的房子还在,一班昔日的朋友邻居也没搬走,只要派人把他们海边的旧居收拾一下就能入住了。此时,史丹利因为在希腊战场上负了伤,退役回到开罗,他接回了妮娜,然后听到许栩和阿诺要回到蒙巴萨,他也萌生想要回去的念头。一来是为了让妮娜有个更平静安稳的成长环境,二来史丹利想搬回当初和依莲结婚时所住的房子生活。虽然他没有具体解释原因,但许栩和阿诺都能猜到,因为那里充满了史丹利对依莲的回忆。
整个五月份,卡洛斯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着收拾衣物,打包家什,联络运输车辆等事情,准备举家搬回蒙巴萨。管家阿隆索,厨子和园丁都是旧人,当初跟着阿诺从蒙巴萨来到开罗,现在自然也要跟着回去,而威斯夫妇因为孩子都在开罗,所以就继续留在此处替阿诺和许栩照看房子。家里要整理的东西很多,特别是阿诺的那些古董藏品,打包起来非常麻烦,而许栩自己的东西也不少,大多数都是些飞机的模型和书籍,还有照片和朋友送的礼物。虽然开罗这个城市留给许栩的记忆,哀伤远多于欢乐,但毕竟也生活了两三年,现在说走就走,心底多少都有些失落,况且这里还有她的朋友,离别总是让人伤感的。阿诺因为许栩大病初愈,就“勒令”她在卧室里休息,不准她操心搬家的事务,可许栩是忙惯了的人,要她整天闷着卧室里简直比生病还难受。况且,虽然有威斯夫妇和阿隆索帮忙,但一些贵重物品还是要她亲自监督工人们包装归类,一则怕工人们重手重脚地碰坏了,二则也得提防有人乘机顺手牵羊。
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1941年的6月就要到了,初夏里的最后一批紫丁香已经凋谢,开罗的阿拉伯骏马节已经落下了帷幕,纳粹德军在克里特岛上屠杀上万名无辜百姓并为入侵苏联做着最后的准备,托布鲁克还处在漫长拉锯战中,而在遥远的东方,中华大地的子民仍在和日本侵略者浴血鏖战。此时,离二战结束还有四年时间,但对于正身处战火中的人们来说似乎是四个轮回那么漫长,不过在沉重与哀伤里也还是有些令人值得欣慰的事情发生。许栩从艾琳那里听到到两个好消息:第一就是西部沙漠空军的王牌飞行员杜克少校伤愈返回部队的消息。原来杜克的座机被马尔塞尤击落后,他在危急中跳伞逃生,然后降落在沙漠中的一处游牧部落里,降落的过程里他受了些轻伤,便在部落中休养疗伤,伤愈后才和部队联系上,现在已经重返西部沙漠空军。第二个消息就更让人振奋,希特勒要炸毁亚历山大港的阴谋失败了。贾斯珀利用大量的灯光,道具以及他神奇的魔术技巧在亚历山大港附近的一个岛屿上复制了另外一个“亚历山大城”,当德军的轰炸机群夜晚前来袭击时,真正的亚历山大全城熄灯,而假的亚历山大则亮起了璀璨的灯光。轰炸机的飞行员在空中误以为那处岛屿就是投弹目标,便一股脑地把炸弹投下去,经过八个晚上的疯狂轰炸,德军以为他们已经将亚历山大炸了个稀巴烂,没想到真正的亚历山大港正躲在黑暗中朝他们发出胜利的嘲笑。炸毁亚历山大港的计划被彻底粉碎,千百万居民的生命获得了拯救,希特勒企图称霸北非的野心再一次遭到沉重的打击。
五月的最后一个周末,许栩带着礼品来到艾琳的住所,她将向艾琳告别并递上辞呈。见到许栩前来,艾琳既诧异又惊喜,竟然把往日少校的威严和矜持抛之脑后,一把搂住她开心地大笑起来,然后热情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来客厅。艾琳命人在客厅外的小花园里摆下座椅,和许栩一边喝着下午茶一边聊天。
“许栩,这次我们能够救出贾斯珀,顺利实施掩护亚历山大港的计划还真得感谢你。我已经向中东空军副司令阿瑟.威廉.特德爵士报告了你的事情,阿瑟爵士非常欣赏你的出色表现以及对皇家空军的无私帮助,他特意要我向你转达他诚挚的谢意,并想邀请你和卡洛斯伯爵参加空军司令部下周举办的庆功晚会。到时候贾斯珀和杜克少校也会出席,你们这几位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又能共聚一堂了。”
艾琳微笑着递过一张白底镶金边的请柬。
许栩接过打开,是英国皇家空军中东司令部发来的邀请,上面有阿瑟.威廉.特德副司令的亲笔签名,晚会是为了庆祝亚历山大港安全脱险而举行的,时间在下周三,就在他们离开开罗的前几天。许栩拿着请柬,然后看着艾琳那充满期待的笑容,感到喉咙间有些发涩,她不知道该如何告诉艾琳其实自己是来告辞的。
许栩迟疑了一下说:“谢谢你,艾琳,也请替我向阿瑟副司令的诚意邀请表示感谢。不过,我今天来是向你道别的,我和阿诺已经决定搬回蒙巴萨定居,恐怕,我不能再担任空军运输辅助大队的工作了。”
“什么?你要离开开罗?”艾琳愣了愣,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是的”
“什么时候走?”
“初步定在六月中旬,等阿诺航运公司那边的事情处理好,我们就动身。”许栩回答。
艾琳放下了茶杯,盯着杯中的红茶默不作声,眉宇间有着掩饰不住的失落。许栩很少会看到她这种低沉的样子,刚想出声说些什么,但她已经抬起头道:“回去蒙巴萨也好,那里远离战场,生活会平静安稳许多。只是我挺舍不得你的,要知道我的同性朋友不多,在开罗能和我这样喝茶聊天的女性几乎只有你一个……”
说到这里,艾琳的眼睛里映出一些细碎的光,不过许栩并不认为那是眼泪,像艾琳这样勇敢刚强的女子又怎会轻易地沾上软弱的泪水?果然,艾琳又露出了笑容,她伸直了双臂说:“但无论怎样,我们的友谊是不该因为离别而染上那些无谓的忧伤。你知道,我挺讨厌那些悲悲戚戚的场面,来,让我们拥抱一下,用笑声来道别吧。”
许栩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艾琳果然是懂她的:充满忧伤和眼泪的离别已经历太多,是时候用微笑来抵抗那些无法逃避的苦难。况且,她们只是暂别,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是会有的。她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艾琳的肩膀,感到心中的苦涩都随着这个拥抱而淡去,替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的期待—期待下一次的重逢。
“不过,在你走之前,我还是衷心地希望你能参加我们的晚会,就当做我们替你践行。”艾琳松开了手,看着许栩的双眼说。
“放心吧,我会参加的。”许栩爽快地应到。
空军司令部的晚会是在开罗近郊著名的米娜宫举行的。这座近百年历史的总督行宫经过历史变迁和时局动荡已经化身做埃及最豪华的酒店之一,在她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和极尽奢华的房间中,到处都悬挂着各位曾在酒店下榻过的名人照片:英国首相、美国总统、中东各国君主、电影明星……每当夜幕来临,从酒店的宽大的露台向外望去,雄伟的吉萨金字塔就在眼前,巨大的三角形轮廓在深蓝色夜空中神秘而令人敬畏。虽然此时北非的战火正盛,可也阻挡不了英国和埃及权贵们纸醉金迷的生活,当然在德军占领区的摩洛哥和利比亚情况也一样。仗是要打的,享乐也还是要进行的,不然军官们还有什么动力继续在战场上卖命?沉重的压力总需要有发泄的地方,用兵之道在于张弛有度,当权者们都深谙此理。
这天傍晚,许栩和阿诺前往米娜宫赴宴。虽然他们就要离开开罗,但鉴于艾琳和阿瑟司令的热情邀请和对主办方的尊重,许栩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她梳了一个希腊式的发髻,乌黑油亮的头发低低地贴着耳垂和颈脖。眼睑上用炭笔细细地化了妆,修长的眼线微微挑起,以突出她那种浓郁的异国风情。身上穿着酒红色的拖尾晚礼服,低胸的设计和裙摆上不规则的褶皱让她的躯体看起来更凹凸有致,非常性感,恰到好处地烘托出她纤细的骨架和精致的身体部位。而耳际,腕间和指上的绿宝石首饰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和她璀璨的明眸相互辉映。
尽管结婚多年,但许栩今晚的装扮还是让阿诺惊艳不已,在车上的时候,他忍不住吻住她的发鬓说:“你今天漂亮极了,就像……”
“就像什么?躲在草丛里的珍珠吗?”许栩躲开了他的嘴唇,好笑地看着他问。他眼中的赞赏和戏谑让她想起了当年在恩贡庄园平安夜晚宴时候的情景,那时候的他一身浪荡气息,看她的眼神就像要将她吞到肚子里似地,和现在既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尽相同。
“不,就像躲在我怀中的红宝石,还真想把你永远地收藏起来,不让别的男人看见你。”阿诺低笑着吻住了她的红唇。
“你怎么可以那么霸道?”许栩轻咬着他的嘴唇,故意问。
“你那么倔强任性,不霸道又怎么能管得住你?”他堵住了她的唇舌,不再让她有机会反问。
车窗外,一轮夕阳斜挂西天,周围的云朵就像喝醉了似地,绯红如火,恣意娇艳。白天的暑气仍未散去,车厢里的空气既热又干燥,一如两人炽烈交缠的呼吸。
当车子就快抵达米娜宫的时候,阿诺握住了许栩的手,摩挲着她指间的绿宝石戒指,那是他向她求婚时送的订婚戒,在镶嵌宝石的金子背后刻有一个相当精致的百合花图案。他仔细地看着戒指上的花纹,然后问:“许栩,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枚戒指背后刻的是卡洛斯家族的徽章?”
“你说它是玛丽亚皇后(西班牙皇后)送给你母亲的戒指,上面刻着卡洛斯家族的徽章,是历代卡洛斯夫人的身份象征。”许栩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这朵百合花图案不仅仅代表着卡洛斯家族,也代表着西班牙的波旁王朝,我的祖父是前国王阿方索十三世的叔叔。”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等等,你的祖父是阿方索十三世的叔叔,那么你父亲和阿方索国王就是堂兄弟咯?”许栩惊讶地看着阿诺,虽然她知道他是西班牙的贵族,也知道卡洛斯是西班牙王室的姓氏,但她没想到他和阿方索国王之间的血缘关系竟然那么亲近。
阿诺放开了她的手,看向窗外,眼中映出沉沉的暮色,越发深不见底。他叹了口气说: “是的,大革命爆发前(指1931年西班牙推翻君主制的革命战争),我父亲和国王的感情非常好,小时候我还被恩准在皇宫里住过一段时间,国王陛下每天都会亲自指导我的马术课程。后来我父亲去世了,阿方索国王也因为政权被推翻而流亡海外。几个月前,他在罗马逝世,他的王子巴塞罗那伯爵胡安.卡洛斯写信给我,想要我和他一起返回西班牙,因为佛朗哥(大革命后西班牙的独裁者)通过中间人告诉巴塞罗那伯爵自己有意恢复君主立宪制,并欢迎那些流亡海外的皇室成员回到西班牙。”
听到这个消息,许栩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浮现,她端详着阿诺的侧脸,试探地问:“那么,你打算回去吗?”
“不,我不会回去的,我对政治和权位一点兴趣都没有,王室中的争斗很复杂也很肮脏,当年离开西班牙时,我就发誓不会再回去了。而且佛朗哥和希特勒与墨索尼里的关系很密切,就连王室中的许多人都和这个两个纳粹法西斯头子亲近,我讨厌这样。许栩,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事,就是想让你知道: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德国人真的占领了非洲,卡洛斯这个姓氏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保护我们,因为希特勒和他的党羽多少都会顾及西班牙王室的情面……”
许栩松了口气,原来阿诺并没打算回去西班牙,她安慰到:“别担心,德国不会占领非洲的,他们很快就会被同盟国的军队打败。相信我,阿诺。”
“我只是说万一,战争年代什么事情都会发生,万一将来有天你被德国人威胁,千万记住我今天对你所说的话以及这枚戒指的作用。”阿诺别过脸,再次握住了许栩的手,他握得很紧,神情中带了点担忧。
“阿诺,不会的,我们会好好地一直白头到老。”许栩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让他放心。
阿诺牵了牵嘴角,回答:“是的,我们一定能安然无恙,白头到老。”
正说着,车速忽然减慢了下来,听到司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伯爵,米娜宫已经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好像有点问题,提前把这章放上来。那个,为什么会突然提到阿诺的身世呢?嗷嗷,我又忍不住做小剧透了,反正对下文会很重要~~~这话说了好像没说,我还是滚下去好了,到时候大家自然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