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囚鸟

目录:极夜飞行| 作者:| 类别:历史军事

    大漠上的暮色就像密网般骤然落下,许栩隔着窗前的铁栅栏,眺望着古铜色的天空和鲜红的落日。太阳在渐渐隐去,光线在慢慢消失,夕阳拖着她火焰般的裙裾在金色的沙海上渐行渐远,仓惶逃离,企图躲避黑夜的追捕,最终却于地平线上落入了魔掌,被亦步亦趋的黑暗所吞没。

    忽然,几声“呃,呃”的鸣叫惊破了她的沉思,抬头,原来几只归巢的鸟儿正掠过窗外,白色的双翼映着黯红色的天如同细致的剪影,那么地舒展,那么地无拘无束,自由得让人嫉妒。许栩羡慕地看着它们,看着它们一路远去,然后没入一片椰枣树中,安然地返回自己小小的家园里。她抱着双臂,尽管沙漠上的风是那么地热,可她却感到冰冷和着风声紧紧地裹住她的身躯,如同无形的枷锁慢慢地缠绕着她的颈脖,剪断她的双翼,堵住所有离去的退路。德国人把她囚禁在一栋小楼的房间内,虽然没有像对待战俘那样把她扔进监狱并严加审讯,可也不准许她离开房间半步,直至他们认为查清楚所有该知道的事情为止。

    她转过身,打量着自己那有限的活动范围—一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灰白色的四扇墙壁,没有任何装饰,一张单人床,床头柜,书桌和两把椅子,所有的家具都以实用为主,舒适美观根本不在考虑之中,但所幸的是配有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或许这就是爱德华上尉对她所谓的特别“优待”。许栩半躺在床上,觉得疲倦不堪,但一点都睡不着,各种念头像被惊吓的鸽群般在脑海中扑闪盘旋。她的身份是真的,倒不怕德国人去查证核实,但万一他们觉得她那名存实亡的皇室成员身份也不能抵消她替英国人运送物资的“罪孽”,还是执意要把她处死该怎么办?又或者他们觉得该把她押回德国,然后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仔细盘查那又该怎么办?到底他们还要关她多久?而其他的人知道她被捕的消息又会是多么地着急,特别是阿诺,他该怎样地心急如焚,百般煎熬?闭起双眼,许栩仿佛能看到阿诺痛苦的脸孔和焦虑的身影,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她的心脏,再慢慢地转动翻搅。

    思恋和窗外的夜色一样浓厚并令人绝望。

    忽然,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许栩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爬起,警惕地盯着房门。门被打开,只见路卡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士兵,手里还抬着一桶水。“您饿了吧?我给您送晚饭来了。”路卡笑嘻嘻地在书桌上放下托盘,然后指挥那两个士兵把水桶抬进洗手间。“这是给您清洗的水,水会有咸味也很苦,不过洗澡时没有问题的。”他看着坐在床边发愣的许栩补充了一句。

    许栩瞄了瞄托盘上的东西,有面包,肉干,罐头,清水等食物,还有两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一些疗伤的消炎药。看来他们并不打算在饮食上为难她,甚至还替她准备了珍贵的洗澡水与药物,一时间许栩不知道自己该表示感谢还是表示抗议才合适。见她不做声,路卡走到她身边说:“伯爵夫人,您不饿吗?我知道这些食物太粗糙,可还是多少用点。我妈妈常对我说,和什么过不去都千万不要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人总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应付一切状况,即使它看起来是那么地糟糕。”

    许栩仰起脸,看见路卡那双友善的黑眼睛和弯弯的嘴角,仿佛天塌下来亦不能阻挡他乐呵呵的笑容。有些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无论何时都能为周围的人带来轻松与欢乐,在这点上意大利人无疑使独领风骚,而路卡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许栩牵了牵嘴唇说:“谢谢你,路卡,但我不饿。”。从早上到现在她一点东西都没吃过,不过她的胃部像被拧紧了般一阵阵地抽搐着,没有任何咽下食物的。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那些德国人......”说到这里,路卡飞快地扫了扫身后的德国士兵一眼,接着压低嗓音用英语说:“他们傲慢自大,目中无人,只会打仗和执行命令,但您千万不要和他们作对,他们都是没用感情的战争机器,不会讲什么绅士风度的。”

    许栩疑惑地看着路卡,他这样批评德国人并替她鸣不平,难道他忘记了自己和德国人是盟友的关系了吗?像是察觉到她的疑惑,路卡耸了耸肩膀说:“其实我们意大利士兵并不喜欢打仗,德国人看不起我们,我们也不是那么喜欢他们。”。随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两样物品递给她:“这是您的粉盒和梳子,我替您向爱德华上尉要过来的,我跟他解释一位女士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镜子和梳子。”

    之前爱德华上尉以便于调查为由收走了许栩的所有随身物件:戒指,飞行执照,笔记本,杜克给的手枪,包括粉盒和梳子,她没想到路卡竟然那么细心地考虑到自己整理仪容的需求,替她讨回这两样生活用品。“谢谢你,路卡。”许栩接过粉盒与梳子,报以一个感谢的微笑,心里对他的戒备和提防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那您慢用吧,不用太担心,爱德华上尉已经下令,没有他的命令其他人不能轻易靠近这个房间,还授命我负责您的安全保护工作。如果有什么需要就拍三下门,门外的守卫会通知我过来的。军营里没有女装,这里有两件我的衣服,都洗干净了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可以用来替换。”临走时,路卡朝她安慰道。

    路卡走后,许栩勉强地啃了几口面包,灌了一杯水,就再也吃不下别的东西了。白天的高温在日落后任然散发着余威,灼热的空气蒸腾着大地,房间里闷得就像个罐头,她感到身上黏黏糊糊地,额头上的伤口被汗水打湿后又痒又痛,非常难受。她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决定还是先洗个澡让脑袋冷静下来再做打算。小小的一桶水当然不可能进行淋浴,她只能将丝巾浸湿来抹脸和擦拭身体,沙漠中的水盐分极高,和伤口接触的时候就像刀割般剧痛,但她没有埋怨,因为她明白自己此时只是个囚犯而不是可随心所欲的自由人,能有水洗澡已经是极大的幸运。洗完澡,换过衣服,许栩对着粉盒上的镜子,就着昏暗的灯光用消炎粉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凝视着自己那张苍白又疲惫的脸发呆。恍惚间,她想起自己刚穿越到恩贡庄园时的情景,也是和眼下一般惶恐,茫然而不知所措,但也许就是那份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哥哥的期盼让她坚持了下来,并走到现在,而现在不仅仅有哥哥的期盼,更有阿诺以及他对她的爱......就如当年一样,她吸了口气,甩了甩脑袋,尝试把脑中所有的悲观情绪给甩走,然后看着镜子喃喃地说:“放心吧,阿诺,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的。”

    正说着,窗外传来了一阵悦耳的口哨声,轻快的节奏伴随着晚风钻进了她窗户的缝隙,如同一只顽皮的云雀在她耳边回绕盘旋,千方百计地勾起她的注意力。许栩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在楼下吹口哨?这栋楼是营地里最高将领们休息的地方,按理说闲杂人等都不敢随便靠近,更不要说那么无所顾忌地用轻佻的哨声来打扰。她走到窗前,隔着栏杆推开了半闭的玻璃,看向楼下。

    月亮已经从起伏的沙丘后升了起来,冰蓝的夜色笼罩着黧黑的大地,像雾气般包裹着那些灰白的砂岩,平坦的机场,连绵的铁丝网和一座座暗堡似的帐篷,并柔化了军营粗糙而刚硬的轮廓,连带她楼下的那块空地也带了几分庭院般的韵致。空地上种着几株椰枣树和沙漠玫瑰,莹白的月光从婆娑的枝叶中漏下,如同纤细的画笔勾勒出树下立着的一道身影。那人站在树荫下,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宽阔的肩膀,细而笔直的腰身,裹在军裤与皮靴中的长腿,以及投在地上如刀锋般桀骜挺拔的影子。

    “是个军人,会是谁呢?”许栩盯着那人的军服在想,不过她在这里除了爱德华上尉和路卡就谁也不认识,即使知道是谁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苦笑了一下,正打算转身离开,却看到那人往前走了几步,离开了树荫,就像一抹清泠的月光穿过黑暗,寂静无声地展露在她的视线里。

    月色在这一刻黯淡了下来,但院子里的路灯却次第亮起,映亮了那人一双比月色更清澈辉亮的双眸,也映亮了比月色更剔透精致的容颜,仿佛光线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为了虔诚地描绘出这一抬头间的惊世绝艳。尽管已经在照片里见过多次,但骤然亲眼所见,许栩还是忍不住慨叹:“啧啧,还真是个美人。”

    留意到她的注视,楼下的马尔塞尤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容纯真得如同一个守候多时,心愿终于得偿的孩子,他摘下帽子朝她挥了挥,脸上的快乐和眼眸中的神采有种能让人放下戒备,甘愿随着他会心一笑的感染力。毫无理由又无法抗拒,魔力几近如狐。许栩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想对他报以微笑,可随即,白天那些生死一线,危急万分的片段如炮弹的碎片般在眼前飞过,炸醒了她的记忆和痛楚。她怎么就差点忘了,是他把她的飞机打下来的,是他害得她现在被囚禁在这狼虎之地。他是导致她一切灾难的元凶,是个冷血无比的纳粹德官。许栩沉下了嘴角,一线怒火从胸臆间升起,然后蔓延开来,凝成眼中的冷光。她冷冷地看着下面的马尔塞尤,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估计他此时已经被她万箭穿心。

    可是对于许栩凌厉的眼刀,马尔塞尤只是用更加愉悦的笑容来对抗并收纳。他灿烂的笑颜落在她眼里,就像往火堆里扔汽油弹一样,越发把她的愤怒给激腾起来。许栩转过身抓起桌上的水杯,隔着栏杆就对马尔塞尤扔了过去:“你这变态的家伙!今天我差点死在你手中,落得现在这副倒霉的模样也是拜你所赐,竟然还有脸在下面傻笑?把你那种妖孽似的脸给砸碎了,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她一边砸一边愤愤地想道。

    马尔塞尤没料到许栩会这样一声不响就发难,夜色中他看到一件闪着银光的物体朝自己袭来,连忙低头躲闪。“哗啦”一声,玻璃在脚边爆裂飞散,碎片击在了他的脚背上,还好他穿的是厚实的军靴,不然肯定会被砸伤,可手上就没那么幸运了,侧身躲闪时他的胳膊被沙漠玫瑰上的刺划出了一道血痕。马尔塞尤心有余悸地看着自己臂上的血珠以及那只已经粉身碎骨的杯子,轻呼了口气,然后想起白天时她给他的那一枪,干脆利落和此时不逞多让。

    马尔塞尤抬起头,勾了勾唇角低笑道:“性子还真辣,反应也很快,只可惜比起我来还差了点。”。不知道为什么,伤口上的疼痛并没有惹恼他,反倒在他心头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火焰之中,她那双漆黑的眼睛因为生气而变得越发晶亮动人,就像跳跃的星光引诱着他去捕捉;白玉般细腻的脸颊被怒气染上一抹绯色,艳丽得令他目眩神迷,就连她肩上海藻般的长发也仿佛因为她的动作而富有了独立的生命力,在月光下闪烁着耀眼的辉泽。此时的她和白天在驾驶舱内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明丽如火,又浑身带刺,那种尖锐而恣意的美就像他身边的沙漠玫瑰,在带给他刺痛的同时也会激起内心深处更强的征服。

    “被俘了还那么骄傲,你真的是那么无所畏惧吗?”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仿佛想透过她的瞳孔探视到她的内心,从而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可是,她没给给他找寻答案的机会。随着重重地一下关窗声,她的脸庞像水滴般消失在玻璃之后,只留给他一扇紧闭的窗户和一片叆叇的灯光,幽幽地飘浮在黑暗中,那么地遥不可及又让人怅然若失。

    马尔塞尤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帐篷里挤满了人,空气里充斥着烟味和笑声,留声机的音量几乎开到最大。他的队友们正赤着膀子,喝着啤酒在庆祝庆祝他们今天一共击落了英军2架战机和1架运输机,并成功掩护己方的轰炸机完成了对托布鲁克守军坦克的轰炸任务。

    “嗨,马尔塞尤,明天轮到我们中队休息,待会我们去镇上的酒馆好好地喝上一晚,然后去照料一下那些‘帐篷里的女神’,哈哈!”队友迪姆晃着醉步走上前来,搭着他的肩膀大笑道。

    营地附近有个小镇,镇上有当地人开的小酒馆和妓院,肮脏嘈杂也破旧不堪,可是对于荒漠中的士兵们来说,它们就像带着咸味的饮用水和干巴巴的牛肉罐头,虽然滋味不好但也不能缺少。特别是那些躺在妓院帐篷中的阿拉伯女人,她们黝黑丰满的充满了粗野的诱惑力,能抚慰士兵们疲惫的身心,暂时忘却战斗的恐惧和生活的艰苦,让压力在最原始的肉欲中得到释放,所以德国将士都戏称她们为“帐篷里的女神”。不过,马尔塞尤却不喜欢这些“女神”,也不喜欢这样的解压方式,他推开了迪姆的胳膊朝自己的床铺走去,边走边说:“你们去吧,我今晚有点累。”

    “累?就因为累才要去找“女神”,她们能安抚我的,并顺便拯救一下我那颗堕落的灵魂!”迪姆听到马尔塞尤的回答,不以为然地摇着他那喝得闷红的脑门,吐着大舌头说。

    “迪姆,去你妈的狗屁‘女神’吧!马尔塞尤早就找到他的女神,就是今天被他打下来的那只‘小云雀’,那才是真正的美人。自从中午返航回来,他就一直神不守舍,瞧着审讯室的方向直发呆,魂都被她勾走了。”

    躺在床上抽烟的队友费恩打断了迪姆的话,然后他对马尔塞尤眨了眨眼睛说:“听守卫的宪兵们说,她在审讯室里哭的时候,一屋子男人看得心都虽碎了,恨不得争着替她抹眼泪。”

    “闭嘴,费恩,她只是个战俘,不是我的女神。我对她感到好奇只是因为她的飞行技术,这么优秀的飞行员很少会碰到,仅此而已。”马尔塞尤脱下了靴子,然后拿出棉花和消毒药水,沙漠玫瑰有轻微的毒性,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开始红肿起来。

    “她技术再好也还不是让你打下来了?女人就是女人,再厉害也比不过男人。”费恩愤愤不平地反驳着,他自己也是个战斗机飞行员,所以马尔塞尤对许栩的称赞让他心里不是那么地舒服。

    “那只是因为她开的是架运输机,如果她开的是战斗机的话,或许今天被打下来的就是我。”马尔塞尤擦拭着手上的血迹,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夜色渐渐深沉,队友们都结伴出去找乐子了,帐篷里只留下马尔塞尤一人。他躺在床上,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发呆。留声机里低低地传来一首哀怨的情歌,头顶的灯泡发出昏暗不定的光,几只飞虫追逐着灯光纷纷扰扰,不肯停歇,一如他的思绪。

    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替英军当飞行员?爱德华上尉会怎么处置她?她现在是不是很难过?她的心里是不是在恨他……她叫什么名字?一大堆没有答案的问题涌上他的脑海,牢牢地霸占着他的思维,阻隔了睡意的到来。他尝试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但眼前一时掠过她飞机的姿态,一时又掠过她被俘时柔弱的身形,最终定格在刚才她看他的眼神—那么地冰冷无情,又那么地明亮冷艳,仿佛大漠沉寂的天空都因为她的一双眼眸而变得鲜活起来,又仿佛漫天星光都浓缩在她的瞳孔里化作一个他永远都无法触及的奇丽世界

    骤然间,马尔塞尤发现:自己第一次为了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人而失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那个伦家好勤奋,一大早就爬起来更新了,我自己也几乎为自己的勤奋感动了。伦家想要花花和收藏来奖励一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