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黄昏后。晚霞给天空披上了一条云织的锦衣,正是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刻,通往万梅山庄的官道上却无人欣赏,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道上有一辆疾驰的马车。
拉车的双驱是极品的大宛马,通体雪白,只余四蹄上一撮漆黑的皮毛,故名曰“踏夜”。马车的车厢是用上好的红花梨木制成,上面由世间最好的工匠雕刻着一株株栩栩如生的傲霜红梅,车身覆盖着一层厚实的雪白貂皮,密密地遮挡了塞外干冷的寒风。车顶有四角拱起,呈飞檐状,支撑着一个流苏滚边的雨篷,檐下各垂一串银色铃铛,随着马儿跑动叮当作响。
马车的四周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群纯黑劲装的汉子,前边八个,后边八个,左边八个,右边八个,围成了一个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的严实阵法,他们胯.下的坐骑,也是千金难求的神驹。
谁都知道这座华丽马车的主人是万梅山庄现任的庄主,谁都知道西门庄主身边无论何时都跟着三十二个黑衣护法,且这三十二人本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却不知为何,这些本应心高气傲之人都突然舍弃在江湖上的名号,心甘情愿当了万梅山庄主人的贴身护卫,似退出江湖却又未完全退出江湖,因此江湖上又给了这三十二人另一个名号,“三十二梅煞”。
每隔一段路程,起头的黑衣汉子就会朝天放一色烟雾弹,以知会山庄中的众人庄主回来的消息。这本是江湖中同门之间用来求救的信号,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出现,如今却被西门大庄主用做了区区传信,若让那些江湖好汉知道,莫不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一行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行进了整整三天三日,而负责传信的大汉怀中,也只剩下了一支信号弹。
万梅山庄近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已然看到了那块题有“湘妃危立冻蛟背,海月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的石碑,所以他越发加快了挥鞭的速度。
西门庄主静静地坐在车中,面色恬淡,仿佛正在闭目养神,可细长英挺的眉毛却是微微皱起。
别看他面上淡定,其实他心里很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用西门家祖传的、不亚于天下第一轻功世家的司空家的绝顶轻功飞回庄子里去!可是为了保持他那一庄之主的威严,他不得不乘着那自认一般其实很招摇的马车,用比他的轻功慢多了的速度悠悠地回去。
能让他如此急迫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当眼珠子一样照顾的残雪垂枝梅开了。
——二十年来第一次!
说到这儿,便不得不提一提现任万梅山庄庄主的名讳,那个本人一直想要改掉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的名字。
西门无梅。
无梅,无梅,正应了庄主的这个名字,万梅山庄虽取名万梅,也种了万株梅树,却几十年来未有一朵梅花盛开,当真是奇哉怪哉,因何缘由,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暗忖,莫不是庄主真的与那梅花相克?
三十年前。
腊月十二,正是塞北最冷之时,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间只剩了纯白一色。
窗外的寒梅开得正盛。
埋了地龙的房间内温暖如春,可房中的众人却谁也没那个心思享受这份难得的暖意,只因他们的女主人正在生产。
所有人都紧张而又有条不紊地做着分内的事情,侍女端着热水进进出出,稳婆坐在床边不时地揩把额头的汗水,大夫端着药箱坐在外间……
长相清俊的男人背手在身后,久久地站在窗口望着外头一二三四接连开放的红梅,听着内室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声,死死攥紧了拳头。
“哇——”婴儿的哭声响起,嘹亮绵长。
男人兴奋地转过身,还很年轻的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初为人父的喜悦。他接过稳婆手中的男婴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快步走到床边,对着床上面色苍白,虚弱却仍旧美丽的女人说道:“看,婉儿,这是我们的孩子。”
女子爱怜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抬头对上一双漆黑如曜的幽深眼眸,她温柔地道:“夫君,为我儿起个名字吧。”
男子沉吟一会儿,转头看向窗外,却发现刚才还开得正旺的梅花居然在一瞬间全都纷纷落下,铺了满地。
梅开,梅落,梅尽。
脑中突然有灵光闪过。
他道:“不若便叫无梅吧,西门无梅。”
于是从此之后,万梅山庄的梅花再也没有开过。
每一代万梅山庄的主人都是风雅之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花草树木皆为所好,红梅更是心头之爱,故将所住庄子的名字都命为了万梅。
到了这一任庄主这儿,最是喜爱那雪中点点枝头俏,却偏生庄中万株正常生长的梅树,三十年来竟未开一朵花,怎能让他不郁卒?
所以西门庄主博览群书,常年出门在外,走遍天下,用尽了各种方法来培养庄中的那棵他最爱的残雪垂枝梅,历时二十余年,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前些天他在江南老友家逗留的时候,他最信任的老管家传信过来,说是红梅正待开……
“吁——”
一声长啸,马车已然到了万梅山庄门口。
奉剑提着裙摆急急奔走在七弯八拐的回廊上,她正要前往西门吹雪所在的静室。
听管家爷爷说,今天是少爷的父亲,也就是现任万梅山庄庄主回来的日子,少爷作为庄主唯一的继承人,自然是要亲自前往迎接的,所以她这个近侍被打发来通知少爷。
话说她来万梅山庄也已经大半年了,可还是一次也没有在庄子里见过庄主,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庄主是不是和少爷一般模样呢?
奉剑一边跑一边走神,转眼间已到了静室门口。
站在门前稍微整理了下因跑动而有些凌乱的衣服,抬起手轻轻叩击。
里面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进来。”
奉剑挽了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去。
西门吹雪依旧闭着眼睛盘腿坐在炕上,膝头放着的,正是那柄乌黑的古朴长剑。
奉剑走到距西门吹雪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微仰起脸看他,道:“少爷,庄主回来了,管家爷爷让我来请您前去迎接。”
西门吹雪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那个极力保持恭谨的面色却又忍不住带了一丝亲昵的小小侍女,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感觉。
松松暖暖。
他站起身轻甩衣袖,不用多说,一双嫩白的小手就已经伸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长剑珍宝般抱入怀中。
走过的瞬间,西门吹雪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那颗小脑袋,仿佛像这样做过多次一般。奉剑高兴地提腿跟上。
听着从身侧一步远的地方传来的脚步声,西门吹雪莫名地感到心安。
剑客两大忌,忌离剑,忌近身,而这两项,在同一人身上被打破,可他却没有那种焦躁,许是他潜意识里将那个孩子看作了与剑同等的存在。
他的剑,他的奉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
雪已停,园中积了厚厚一层素白。
奉剑远远地看到有个月白色的修长身影正站在一棵断了的梅树旁,那背影,乍一看跟眼前的西门吹雪极为相似。
离得稍近,奉剑看得更为清楚了些。
是个年华正盛的男子,白净的面庞上五官俊秀,眉眼间自有一股清冷,除去轮廓深邃了些,整个面相和西门吹雪有七八成相似。
奉剑看看那个男子,又看看身边的西门吹雪,恍惚间意识到,这个爱怜地抚着被斩断的树干,满面怅然的男子,大概就是那位传说中极爱梅花而不得的西门庄主了。
果然。
西门吹雪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角,淡淡道:“父亲。”
忧郁男子闻言站直了身子,转头看着西门吹雪,笑得很是有内涵,但奉剑总觉得,有股名为“怨念”的气息一直在从面前那位西门庄主的身上源源不断传来。
“吹.雪.吾.儿.哟~”好听如清泉碰撞的音色,却莫名多了丝咬牙切齿。
奉剑发觉身前的西门吹雪突然全身绷紧,脚上极小弧度地变换了步法,调整到一个可进可退的姿势。
西门无梅拣了根粗细适中的树枝,眼中杀气浓重,用极快的身法向西门吹雪攻来。
他沉声道:“就让为父看看你长进了多少!”
西门吹雪从容地拔剑出鞘,反手挡在胸前,阻住已然到了心口的树枝尖端。两物相撞,看似脆弱的树枝竟然丝毫无损。
试探过后,父子两人几乎同时疾步退开几丈远,而后垂手静静注视着对方,等待着出手的最佳时机。
西门家的剑法,从来都是一招见血,他们只给自己准备一条路,杀或被杀。
早在西门吹雪拔出长剑之时,奉剑就远远地退离了他们父子俩的战圈,作为一个剑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
现在,她在等待,等待那决定性的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