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万梅山庄还没有梅花。
现在是十月,山庄外绵延数十里的官道两旁丹桂飘香。秋海棠和仙客来正在开放,开在山坡上。还有各色的山茶,参差不齐。
面对着漫山遍野的鲜花,花满楼几乎不愿再离开这个地方,他安详宁静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采,就仿佛初恋的少女看见自己情人时一样。
陆小凤搓着手来回走动,不时地向庄子望上一眼,终于忍不住道:“我并不想杀风景,可是天一黑,西门吹雪就不见客了。”
花满楼道:“连你也不见?”
陆小凤摆摆手道:“天王老子也不见。”
花满楼轻柔地抚摸着一株盛开的旱芙蓉,漫不经心道:“若他不在呢?”
陆小凤正色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出去四次,只有在杀人时才出去。”
顿了顿,他似是顾虑着什么,犹豫了一下复又开口道:“七童,你与西门吹雪……曾有过节?”
花满楼没有回答,黯淡的瞳眸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淡淡道:“你也说了,他一年最多出去四次,却都是为了杀人。”
陆小凤道:“可他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花满楼道:“谁是该杀的人,谁决定他们是不是该杀的?”
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进去找他罢,我情愿在这里等你。”
陆小凤没有再说什么,他很了解这个人。
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花满楼发过脾气,可是他若决定了一件事,也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所以陆小凤一个人进去了万梅山庄。
屋子里很大很宽敞,看不见花,却充满了花的芬芳,清清淡淡,就像是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样。
陆小凤懒懒散散地歪在一张青藤编成的软椅上,纠结着四条眉毛酝酿语句。
门外有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响起,听了便知道毫无内功底子,万梅山庄唯一的特例。
穿着浅葱色衣衫的娉婷少女端了一个银质托盘袅袅而来,身后跟着一头桀骜的大狼。
奉剑将杯子轻轻置于陆小凤的手旁,道了声“慢用”便要退下,却被一个清冷的声音唤住。
西门吹雪慢慢地用杯盖拨弄着漂浮的茶叶,头也不抬道:“奉剑,有人不愿进来,可我万梅山庄却不是不懂待客之道的地方。”
奉剑知道自家少爷的小别扭,撇头掩唇轻笑,从厨房拎了一盒糕点去往山庄外的那片花海。
白牙自然是紧紧跟随,爪下毫不怜惜,压了一路娇花,若被那位极爱花之人看到,怕是要心疼许久。
花满楼虽眼瞎如蝠,可他的听力却是连陆小凤都佩服不已的,因此还未等后面的人靠近,他便回过身去,轻摇折扇,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笑容,道:“好久不见了,奉剑。”
奉剑弯下腰将点心盒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碟梅花糕端到花满楼的跟前,道:“七少爷,吃点心吗?”
花满楼准确地从碟子中拈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赞赏道:“入口即化,甜而不腻,齿颊留香,是奉剑的手艺吧。”
奉剑笑眯了眼,点头称是,而后拿出一块锦帕给花满楼擦手。
花满楼将帕子递还给奉剑,深吸了一口气,悠悠道:“世人皆以为万梅山庄在塞北寒冷之地,却不知这里也可以鲜花满地。”
奉剑与有荣焉地点点头,却道:“七少爷,再过两月,山庄内的梅花该开了,有七少爷最喜欢的白玉丝绦梅呢。”
花满楼用折扇轻叩她的额头,无奈笑道:“你啊,莫要再用花儿诱使我了。”
奉剑素了容色,道:“七少爷,自那以后,你还未曾踏入万梅山庄一步呢。”语气中竟带了点哀色。
花满楼叹了口气,道:“并非是不愿,只是他身上的煞气一日重过一日,到底还是无法若无其事地接受。”
奉剑亦叹了口气,幽幽道:“那七少爷何时想来便来吧,你的秀华阁一直有在打扫。”
花满楼听了,抿唇不语。
山风吹过,带起两人腰上的丝绦起了又伏,一时静谧。
内堂,满室寂然。
杯是上等的白玉杯,酒是极品的葡萄酒。可惜自诩为酒中醉虫的某人并没有那个心情慢慢品尝。
又一杯见底,陆小凤终于意识到和西门吹雪比耐力自己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他苦恼地摸摸自己的宝贝胡子,道:“你这一生中,难道从来没有求过人。”
西门吹雪道:“从来没有。”
陆小凤道:“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斩钉截铁道:“不肯。”
陆小凤不死心道:“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
西门吹雪漫不经心道:“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来都一样。”
陆小凤没辙了,终于破罐子破摔道:“那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
西门吹雪看了他一眼,道:“谁敢来烧我的房子?”
陆小凤指指自己,道:“我。”
西门吹雪凝视着他许久,笑了。他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看来总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讽之意。
他缓缓道:“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真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怔了一怔,不知道西门吹雪要说什么。
西门吹雪不管他,淡淡道:“所以不论你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不管从哪里开始烧都行。”
陆小凤楞住了,他也很了解这个人。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射出去的箭一样,从来也不会回头的。
西门吹雪又道:“我后面的库物,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陆小凤忽然苦笑出声,自顾自道:“不愧是大智大通,都说这世上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果然不假。”
西门吹雪道:“你相信?”
陆小凤道:“本来不信,可现在我相信了。”顿了顿,他又道:“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于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现在不就应了吗?”
西门吹雪看着他,忽又笑了笑,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在陆小凤面前笑了。他道:“这次他们就错了。”
陆小凤挑眉,道:“哦?”
西门吹雪的眼中难得出现了一丝兴味,道:“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话音刚落,陆小凤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点点寒意从脊椎骨慢慢扩散。他有预感,能打动西门吹雪的条件绝对是他不想看到的。
无边无际的落霞不知觉笼罩了天穹,残阳在山头挣扎。
奉剑加快了脚步赶往山庄,却与漫步而来的陆小凤撞了正面。
她倒退两步仔细瞅了瞅,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这个本来有四条眉毛的人,现在只剩下了两条,他本来长胡子的地方,现在已变得像是个刚生出来的婴儿一样光滑。
陆小凤无奈地撇撇嘴,道:“算了算了,在下这副模样能博美人一笑,也算是值得。”
奉剑好容易忍了笑,道:“陆公子现在的模样,可比以往年轻了好几岁,不知又有多少红颜会被倾倒呢。”
陆小凤眉心一跳,本还想再贫几句,远远地看到了后头的花满楼,便与奉剑道别,走了过去。
奉剑摇摇头,正了正挎在手上的点心盒,继续抬步向里走去。
一条路,分两头,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