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沉默,心中却各自雪亮。
大昭夺回被西廷占据了数十年的云城及周遭地界,迫对方议和,谢家功高,近来不但朝野内外言必提及,甚至连民间也在传扬昭武将军的威名。但这于谢家,绝非好事。
自严党事变后,正德疑心大增。作为帝王,刚拔除了一颗几近蔽日的巨树,如今又怎会容忍新的外姓势力崛起?封爵、加九锡、直至今天的皇太孙太傅,富贵虽泼天,帝王的心思与权术却表露无疑——他这是在迂回地试探。谢家人如果聪明,就该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爹的一双眼睛虽然废了,只有时细想,这就如塞翁失马。爹与你二叔不同。你二叔是官场中人,向来游刃有余。爹却从未把这官场看作毕生之求。你是我儿子,我多少也有些知道你的。醉桥,你对往后可有打算?”
谢醉桥望向自己的父亲,郑重道:“爹既然问起,我便照实说了。京中官场之事繁杂,于我心如同囹圄,我在,不过是尽我之责,我去,自有能人取代。河西却是我家自祖父起就戍卫过的地方,形同我谢家的第二故乡。如今西廷皇帝虽接受议和,只以我看来,不过是他年事已高,精匮力乏之故。两个年长些的王子俱是野心勃勃,不论往后哪个继位,风云再起,也难料定。我谢家与其顶着九锡之荣华,被皇上忌惮在朝堂结党营私,不如尽一将门臣子应尽之职。河西乍定,朝廷要在那里设立新州,委派州牧。我欲自请赴职,一来避开京中纷扰,二来,也是代祖父和父亲继续戍守那地,监察西廷的动静。”
谢南锦靠在椅背之上,神情萧索,慢慢道:“鸟尽弓藏,古来皆然。你年岁不大,于前次京中变乱时却立了大功,我如今又枉搏几分虚名。你我虽问心无愧,却也怕众口铄金。你有这样的想法,未尝不是明智之举。只是……河西那里不比金京繁华,更不似江南,你倒无碍,你媳妇自小是娇养大的,可受得住?”
谢醉桥道:“阿瑜早知道我的想法,与我心意相通。如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父亲你和静竹妹子。我们若去了河西,撇下你们,心中委实难安。”
“我前几日刚收到亲家阮老爷的书信,”谢南锦笑道,“他晓得我眼睛的事,邀我下江南长居,道太医既然无法,他会留意各地名医。我这双眼睛能不能再看见东西,自有天定,我亦不会强求,只对阮老爷的提议倒颇有兴趣。前次代你提亲时下过一趟江南,见风物确实宜人。从前东奔西走,哪里安定得下,如今托了这双眼睛的福,不如借机回去定居,也好陪伴你母亲。至于静竹……她过了年也十四,再陪我两年,江南地灵人秀,寻个合适的人家好生嫁出去,我也算了桩心事。”
谢醉桥踌躇了下,终于还是看着父亲,诚恳道:“爹,静竹迟早是要嫁人的,我和阿瑜也不能长伴你身边尽孝。儿子听阿瑜说,前两日太后宫中又来了个嬷嬷,赏了阿瑜和芝儿不少年礼。爹若是……”
“醉桥,爹晓得你的意思,只是,”谢南锦打断了他话,道,“你推去皇太孙太傅之职,意欲远离京城,不过是不欲与皇家有太多干系。儿子如此,做老子的,又怎会与皇家公主牵扯上关系?我已修书一封交给阿瑜,过几日她随旁人一道入宫拜贺之时,代我转呈太后,谢过天恩便是。”
谢醉桥见父亲说话时神态轻松,口气却很坚决,暗叹口气,不再说话。
旧年的最后一日。明瑜着了吉服,随朝中命妇们一道入宫贺拜。到太后宫中时,敬上了早备好的贺礼与书信。待礼毕后,便告退辞去。行至宫门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赶了上来叫留步,回头见是松阳公主,正面上含笑过来,忙停了下来。
明瑜已经猜到她这般赶来,必定是因为自己代为转呈的那封信。虽未看过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只隐约也能猜到些内容。二度被拒,她神色仍是这般从容,心中有些纳罕,面上却未现出什么,只是立着待她行近,恭敬见礼。
松阳公主道:“不必多礼。”又屏退了左右,只剩她与明瑜两个。
松阳公主看向明瑜,微微笑道:“我与你虽无什么深交,只当初一见你,便觉如故。我听说你要随你夫君年后一道赴河西任职。河西虽不比京中繁华,只那里天地广阔,能陪在你夫君身侧,想必你也是甘之如饴的,实在叫人欣羡。”
明瑜笑着应了几句,忽然听她叹了口气,仿似自嘲道:“我这般不顾脸皮地贴上去,偏人家还不领情。你心中有些轻看我吧?”
明瑜一怔,没想到她说话这般直白,忙摇头郑重道:“公主敢于随心而行,我心中十分钦佩。”
松阳公主摆了摆手,笑道:“什么钦佩,不过是我脸皮比旁人厚了三分而已。”又凝视她片刻,面上笑容渐渐消隐而去,叹道:“我晓得他对你故去的婆婆意重,这才屡拒于我。只越这样的男子,我便越是稀罕。我早立誓,此生若非得遇勘嫁之人,宁可孤寡到老,也绝不再胡乱另结姻缘。他前次用边事未定,无暇顾及私事的借口拒我,这次又致信我母后,道自己双目有疾,非我良配,又说要为你已去的婆母守陵,以补从前未尽之责。我既已经认定了他,他若以为我会因此而退却,那便是真错看我了。莫说三年守陵,便是五年,十年,我也等得下去。这三年里,我自不会再去烦扰于他,待三年之后,我再去江南,亲自问他。”
她说话时,起先面上还略有怅惘之色,渐渐却又带出笑意,目光闪亮。
明瑜方才对她说钦佩,多少还有些客套的意思。此时却是真的了,想了下,便道:“公主方才之话,可要我代你转给我公公?”
松阳公主略微摇头,道:“谢家男儿,如玉谦润,却自有种顶天立地的风范,最叫女子倾心。我方才对你说这些,并非是想你代我传话。只是见了那信,心中觉得闷,想寻你说下话而已。他既存心为亡妻再守陵三年,我此时再在他面前多说什么,于你过去了的婆母也是种不敬。有什么话,等三年后我再亲自跟他说便是。”又端详了下明瑜,含笑道:“我过完年后便会离开京城回我封地,想来也没机会再送你了。临别之际,无以为赠,唯愿你二人神仙眷侣,到了那里万事顺心。”
明瑜谢过了,目送她离去。望她背影之时,心中一时感触万千,直至那纤娜背影消失在宫墙尽头,这才微吁口气,转身而去。
入春,昭武将军府里一番忙乱,先是每日里不断有京中官员前来相送,待人情完结,便是上下家人的去留安排。鲁管家奉命留下守着宅邸,安妈妈虽愿到江南随伺老爷,只考虑到她年岁已高,给了一笔丰厚银钱,送她去了儿子那里颐养天年。谢家的护卫中,高峻与高弦兄弟二人随谢南锦到江南,剩余人都与家人一道随谢醉桥到河西。
柳向阳立下军功,升任骁骑尉,春鸢两个月前也生了个儿子,自然要随谢醉桥和明瑜一道赴河西去。
二月,理完了京中诸事,被赐过宫宴,谢家人终于往江南而去。
此趟南下,一是送谢南锦,二来,也是谢醉桥陪着明瑜回娘家。去过江南,他们便要带着半岁大的儿子往河西赴任。
阮洪天与早两个月前回了江州的江氏得知了此事,等到谢家人到了那日,亲自到码头相迎。同去的还有闻讯特意赶来的谢如春一家人。众人见面,分外亲热。
明瑜在娘家盘桓的数日,阮洪天和江氏想到往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女儿和外孙,恨不得把这几天当几年来过,百般疼宠都嫌不够。
谢翼麟和谢铭柔兄妹年后都各自已经订了亲。谢翼麟娶的是淮南道台府上的小姐,谢铭柔的夫婿乃是今科榜眼杨其宗,谢如春正是他的恩师。江南人氏,祖辈虽无出过大官,家道却甚是殷实,杨其宗年岁不过十八,才学过人,人品亦端方,前途无量,谢如春与谢夫人对这个年轻人极其满意,当即就订下了亲事。
明珮如今已经十四,出落得极好,举止也脱尽了早些年时的跳脱。明瑜自嫁人后,每次往家中寄家书时,必定不忘亦单独寄她一封。记起她当年似乎对谢翼麟有过心思,如今再看,见她似乎也早淡了,这才放心。挑了个空,特意备了一匣子宫中出来的首饰宫花送她,抱了儿子与她闲话。
明珮见芝儿玉雪可爱,便抱了坐自己腿上,逗他玩笑。芝儿朝她吐泡泡,沾了她一脸的口水。若是从前,她即便面上不敢现出,神情必定也会不快,如今明瑜见她却不过笑着拿块帕子擦了下脸,忍不住笑道:“二妹,你果真长大了。”
明珮一怔,忽然望着明瑜狡黠一笑道:“阿姐,我晓得你一向对我好,我也晓得你的心思,时常煞费苦心地提点我。说起来我真要谢谢阿姐了。自打阿姐嫁了姐夫这样的男子后,我就晓得了一件事,我往后的婚事,可选择的余地极大。刚过年后,就有好几家人寻了过来向我提亲,自然比不上姐夫那样的门第,却也有正儿八经的官家。娘还在为我左看右看,说人品第一,务必挑个好的。我自然没指望将来的夫婿能像姐夫那样,只无论嫁了谁,凭姐夫的门第和我家的财力,谅他也不敢轻看了我去。姐姐到了河西,有空再写信多教我一些御夫之术,我还怕什么。”
明瑜失笑,接回芝儿道:“那就祝愿妹妹早日得觅良人,姐姐必定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数日之后,明瑜要随谢醉桥离开江州,先走水路,再走陆路往河西去了。临别之夜,明瑜自己一人到了父母房中,请他二人并肩坐于榻上,朝他二人跪拜辞别,抬头之时,已是泪流满面。
阮洪天还好,不过是眼眶发红,江氏却已经忍不住起身扶起明瑜,面上也早沾满了泪。
明瑜哽咽道:“爹娘生养我一场,我远嫁不能陪在身边尽孝在先,如今又要随夫君往西。下回再见,也不知是何时。只无论女儿人在哪里,心中必会记挂爹娘,惟愿爹娘福寿安康。”
阮洪天笑道:“傻女儿,爹娘对你再好,又岂能陪你一世?能把你交给醉桥,就是爹这一世最大的成就了。”
明瑜破涕为笑,道:“看爹说的。天下还有谁能比爹更能干?”
阮洪天叹道:“阿瑜,不瞒你说,爹晓得谢家急流勇退之后,曾彻夜难眠。阿瑜你从前也数度劝爹收掉一些生意,我本还有些不舍,只想把我们荣荫堂的商铺开遍天下。如今却真的是想通了。谢家能眨眼就放掉那样的泼天富贵,比起来,我家的商铺又算什么?树大便会招风。往后爹会慢慢收掉一些铺子,减了门面,这江南第一富豪的名声,让给别人便是。”
明瑜没想到父亲此刻终于彻底想通了,忍不住像小时那样抱住父亲,埋头在他怀里。阮洪天心中大快,强忍住溢出的笑,轻拍她后背道:“傻女儿,都这么大了,还这般撒娇,小心被女婿看到了。”
一旁的江氏呵呵笑了起来,一时满室温馨。
明瑜回房的时候,芝儿已经睡去,被乳母抱走。谢醉桥正在灯下看书等她。见她进来时,眼皮处粉光融滑的,晓得她方才必定是哭了,上前拥住,轻抚了下她的眼皮,柔声道:“方才哭过了?”
明瑜摇头,双手紧紧缠住他后腰。
生了孩子后,她身子便如果实般日渐饱满,谢醉桥觉她紧贴着自己,忍不住抱她放于榻上,一阵缠绵。
“阿瑜,跟了我,可曾后悔?”
他轻舔她耳垂,喘息着低声问道。
明瑜睁开眼,侧头凝视他片刻。
“永不后悔。”
她吻住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愛古言、梵高的耳朵、深红浅红、nicole、fanfan、读者6208243、Yoyo、任冰儿
、纳兰秋荻、hina等读者投雷。
正文到此完结。后面大概还会写下边城生活的小番外以及一些前面未来得及交代的事。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