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南角,有一片建筑。
凡是能够住在皇城的,若非达官贵人,便是门阀世家,其宅院大多富丽堂皇,高墙大院,前后几进,甚至十几进,有的并不比大明宫差不多少,有着假山池塘,有着雕梁画栋,除了不能称之为宫殿之外,所有陈设都不比皇宫差,其实,在奢华程度上往往更有过之。
就拿京兆顾家来说,位于皇城的这十几进的大院因为距离曲江有着一段距离,顾家也就挖掘了一条人工运河,将府邸和曲江连在了一起,码头直接就在府邸内,如果要出城,无需出府,就在院内的码头上了船只,沿着人工运河转入曲江,随后进入官府开掘的人工运河,出了水门,通过渭水可以直达城外的自家庄园。
像顾家这样的门阀,进出水门的令牌自然有着不少。
总之,皇城的建筑要嘛大气壮观,要嘛富丽堂皇……
然而,在这东南角,频临大明宫那一带却有着一片低矮的院落,青砖白墙,就和普通的农家小院差不多,只不过,占地要比那些小院宽广不少。
这里,就是鼎鼎有名的典狱司。
若非必要,没有人愿意来到这片区域,整个典狱司的外面大街和皇城的其他街道一般无二,极其的宽广,同样,也和那些大街一般,少有行人。但是,那些大街外,还有不少马车来来回回,几乎每辆马车,两旁都有持戈挎刀的甲士随行,实际上,并不冷清。而典狱司之外,不但没有行人,就连马车也不见一辆,偶尔见到马车,也多留着典狱司那黑色麒麟的标志。
麒麟代表祥瑞,而黑麒麟,在大唐帝国,这代表着律法。
实际上,典狱司并非刑部,也不是大理寺,其实,它代表的是皇权,是皇权意志的一种延伸,当然,皇帝只有一个,不可能事必躬亲,难免要找一些人来帮他的忙。
如果说,朝堂上的那些文武百官帮他管理天下,如同他的手脚,典狱司的这些人就帮他探查情报,监视文武百官,高门大阀,如同他的耳目。从某种程度来说,皇帝倚重的神策军是他的一条腿,那么典狱司就是他的另一条腿,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当然,神策军也好,典狱司也好,其总管都是宦官。
是的,皇帝能够信任的也只有宦官,相比较朝堂上那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大人们,还是只有自己的那些家奴值得信任,这些宦官没有后代,他们只能紧紧地围绕着皇权服务,皇帝是他们的天,就是他们的地,他们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意志。
为了压制郭家,为了掣肘那些高门大阀,从宣宗开始,就把宫内的讲书堂扩大化,从文武两个方面来培养宦官,故意放开对宦官的压制,逐步让他们参与朝政。其中,宦官集团一开始大举进入的并非神策军,而是典狱司,只有把这个黑暗中的强力部门掌控在手中之后,皇帝才能睡得着觉。
将典狱司的威权增强之后,这才扩展了神策军,只能十二卫,每一个卫多则四千,少的也有三千,一共有四五万人,可以说是大唐禁军的精锐。
宦官们进入了神策军中,权高位重的首领太监们则担任卫指挥使,才从讲书堂内出来的年轻宦官则分别进入神策军中,担任中低级军官,这种变化是潜移默化的,通过一系列的政治交换和斗争,到了英宗登基十年后,神策军基本上就掌控在了宦官集团手中。
有好几个卫不仅指挥使是宦官,就连大部分军官都出自宦官。
在讲书堂内,那些宦官不仅要学习经义,也要修炼武功,这些是基本,还要学习各种军事技能,练习战阵之术,所谓的内操便是如此。
每一个季度,宫中的年轻內侍都会被组织起来,由那些从讲书堂出来的小宦官率领,进行一次大规模的会操,按照战场上那样操练。
掌握着军权,又有典狱司辅助,皇帝应该高枕无忧才对。
然而,有一句话叫做太阿倒持。
在皇帝看来,宦官们没有后代,也就没有自我意志,只能团结在皇帝周围,换成在杜睿所在的时空,或许有着这个可能,毕竟,历数历朝历代,虽然有着宦官操*弄权柄,在汉唐时期,甚至可以主宰废立大事,然而,终究没有一个权柄滔天的太监谋朝篡位。
哪怕是曹吉祥发动叛乱,也有失败告终。
那个世界,太监们的权力全都来源于皇权,当初刘瑾气焰嚣张,正德只需递出一张纸片,就能轻易将他拿下,掀不起半点风云。
魏忠贤也是如此,崇祯上位,几下交锋,就逼得他不得不黯然离场,随后,被迫自杀。
但是,在这个世界,有着武功存在。
大宗师就相当于核武器一般的存在,有着战略威慑力。
太宗之后,大唐的皇帝就不再有人成为大宗师,但是,杜家也有着支持力量,那些和他们关系亲密互为姻亲的关西门阀还算不上铁杆,一旦风雨飘扬,哪怕是有着姻亲,这些门阀也会果断地抛弃杜家,当初,关东叛军进抵长安,也和那些门阀势力采取坐视两头下注的态度有关。
杜氏的后台是华山派。
华山派是由杜家先祖创立,而长安城的玄真观只是华山玄真观的一个分支,杜氏创建大唐一统天下以来,华山派便一直是武林翘楚,几乎每一代都有着大宗师。顾家的那位老祖也就出身华山派,现在正在华山绝顶的磨剑峰隐居,不见外人。
当初,天后之所以能操纵朝政,逼得自己儿子退位,原因很简单,这天后也出身华山派,乃是有史以来极为少有的女性大宗师。
燕赵诸镇叛乱,和顾家大宗师退隐有关。
他不但明确地说不为顾家站台,还说了,红尘世事不再和自己有关,一心只想追求天道,也就是说,他不再为杜氏皇族站台。
恩,话说回来。
天正十年,英宗发现事情不对了。
的确,他利用自己一手打造的宦官集团压制了朝堂上门阀力量,也逼迫郭家的力量不再盘踞长安,而是被迫远走河东,甚至,皇帝的力量不但对剑南道有着影响,还把触手伸进了河北,现在驻守邯郸的冯槊就曾经公开表态站在皇帝这边,甚至,还允许宦官进入靖边军中担任监军使。
然而,英宗却发现权力正在移向他人之手。
是的,那些宦官们仍然听从他的旨意,但是,有时候他的旨意并不怎么管用,若是和某一个人有着冲突的话,那些宦官只会听从那个人的命令。
这个人,就是宦官们称之为老祖宗的柳千帆。
讲书堂虽然是英宗李臻的父亲宣宗创建发展起来的,主持讲书堂日常事务,安排各种文武教习,甚至从军中请来那些残疾的军官教导那些小宦官战阵之道,可以说,讲书堂是柳千帆一手一脚亲自发展起来的,和他相比,宣宗也好,以及后来登基的英宗也最多是偶尔出现一样,还表现得高高在上。
是的,宦官是家奴,不可能和家奴们打成一遍。
既然发现权力有所转移,本来为皇权服务的宦官集团有着了自己的意志,那么,英宗便应该想办法铲除这些宦官的主心骨,只要将柳千帆干掉,宦官群龙无首,他们只能向皇帝的意志投降,匍匐在皇帝的龙椅之下,围绕着皇权而服务。
然而,英宗没办法铲除柳千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接下来,便是一段艰难的磨合过程,在一些小冲突中相互磨合,最后取得了共同的认知,那就是相互联合,宦官集团将为皇帝的意志服务,同时,宦官们也将在皇帝容许的范围内扩展自己的势力。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若是相互争斗,只会两败俱伤。
现在,柳千帆基本上已经退出了。
他隐居在大明宫的一个小院内,那里非常清静,很少出来理会政务。
上一次之所以出来见薛卓,是因为薛卓带来了那本书,为了那本书,他曾经在剑南道滞留了一年,一直没有找到,这才把薛卓留在了那里。
不过,那些宦官们都清楚,他们的权力来至谁。
故而,他们皆对柳千帆唯唯诺诺,称之为老祖宗,每个月的初一十五几乎所有的高阶宦官都会前往小院跪拜,一边汇报最近的天下大事,一边听候柳千帆的吩咐,虽然,柳千帆每次都闭门不出,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他明天仍然不敢怠慢,依旧如此。
典狱司的主事人安泰便是柳千帆的铁杆。
他的柳千帆的亲传弟子之一,如果没有这个身份,他也不可能执掌典狱司一职。
这时候,须发花白的他正闭着眼睛翘着二郎腿,听着手下的报告,双腿微微颤抖着,就像是在听着喜欢的小曲,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享受农闲的农家老头。
“哦?”
安泰猛地睁开眼。
那一刻,他的气势全然不同,不再像是农家老头,而是一头猛虎,让人不敢直视。
“这段话,你再说一遍……”
“诺!”
台阶下,三丈开外,一个穿着黑衣带着红色小帽的典狱司暗卫半跪在地,在他跟前,摆放着一卷文稿,现在,文稿正缓缓展开。
他往回翻了一页,然后,瞧着文稿继续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