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从军报来看,吕布此之初战,似是极为顺利,而事实上,其间也是略有波折的。
时间退回到三月底,吕布刚从宛县率部出来之时。
出了宛县,行军到第二天,陈宫骑着马,从后头赶来,求见吕布。
正是中午时候,吕布和四五中军将校在道边临时设置的青色帷帐内,刚准备吃饭。
上午於行军途中,氾嶷打了一个野兔和两只野鸡,随军的庖师把这兔、鸡炮制了,又做了生鱼片等菜肴,各分成数份,分别奉到吕布、氾嶷等几人的案上,香气腾腾。
又有随军的七八个百戏伎人,或裸上身,下穿灯笼裤,倒立拿顶,头高仰起,翻弓背,双腿向前自然下垂,双手支撑全身重量,左右交替在帷帐空地来回行走;或飞剑跳丸,将丸和剑掷到空中,以手和身体的其它部位承接,如此循环往复,丸、剑不坠地;或舞轮等等,在帐下杂耍,给吕布等人佐兴。
一派热闹气氛,哪里像是行军途中?
却吕布才提起著匕,就闻报陈宫来见。
吕布吩咐请他进来。
陈宫入内,下揖作礼。
吕布笑道:“陈君,你是闻着香味来的么?我这刚要大快朵颐,你便来了。快请入座。”令庖师再备一份饭菜拿来,给陈宫吃用。
陈宫抽了抽鼻子,瞧了瞧摆在吕布、氾嶷等人案上的肉菜,心道:“吃肉的时候想不起我!我在吕奉先心目中的地位还是不够啊。”推辞说道,“在下已经吃过饭了,不麻烦了。”
“你吃过了么?”
“是的。君侯,在下求见君侯不是为了吃饭,是有一桩要事想问问君侯的意思。”
吕布记起头次见陈宫时,陈宫很不满意他和侍妾们相聚喝酒的不礼貌态度,便放下了匕著,叫那数个百戏伎人出去,整了下袍子,做好了姿势,说道:“陈君,何事问我?”
陈宫肃容说道:“君侯,江夏此郡,其郡北多山,郡中腹地则多水,君侯所部既少水军,精锐又多是骑兵,不利於山战,亦不利於水战,在下敢问明公,打算怎么取下江夏?”
吕布对怎么打江夏自然是已有考虑的,听了陈宫此问,笑道:“先生原来是问此事。”回答说道,“陈君,我意先取平春、西阳等江夏北部四县,待克取此四县支行,再趁胜南下,拔取西陵县,既得西陵,搜集当地的水军、渔民为我所用,作些操练,然后攻夏口、沙羡。”他觉得他的这番规划相当不错,说完,自得抚须,问陈宫,说道,“君以为吾此方略何如?”
陈宫心道:“倒也不愧名将之称,他的这番方略,进战之步骤,却是与我所虑相同。”便说道,“君侯此策高明。”又问吕布,说道,“然却在下敢再问明公,具体打算如何攻取平春四县?”
吕布说道:“平春、西阳四县多山地,确如君言,是有些不利於我帐下精骑驰骋,但吾军步卒骁勇敢战,先生不知我军‘陷阵营’之名乎?高子向所率之我军陷阵营甲士,俱虎士也,无不一当百,所向披靡,临战无有不克,威震南北,谁人不惧?我以此锐士攻彼四县,克之如探囊取物。”
却是吕布打的是硬攻的主意。
陈宫说道:“陷阵营之锐,在下亦是久闻,高校尉之敢战,在下亦是久仰,但是君侯,陷阵营的甲士毕竟是百里挑一之士,且人数不多,纵尽数用之,怕也不好轻易克城,而万一损伤过多,不免令人心疼。因是,在下愚见,与其强攻,何不如智取之也?”
“智取?”
陈宫说道:“君侯,在下有一策,可保君侯不但不会陷入苦战,且能够迅速的取下此四县。”
吕布来了兴趣,问陈宫,说道:“君策为何?”
陈宫侃侃而谈,说道:“在下之策就是,君侯率军出了南阳郡界,将到平春县时,可以先筑营於平春城西,驻兵不战,日日唯饮酒作乐,以示君侯其实并无攻江夏之意也……”
“陈君,且慢。”
“君侯?”
吕布脸上现出疑色,说道:“君说建议我将到平春县时,驻兵不战,饮酒作乐,以示我并无攻江夏郡之意。……陈君,你这话是何意思?我率领大军,声势浩大地奔江夏而去,就是为了打他黄祖,我如何能够让黄祖相信,我不是来攻江夏的?只凭我驻兵於平春西,筑营不前,就能让他相信我并无打江夏之意么?”
陈宫笑了笑,说道:“君侯,单只如此,自是不能使黄祖相信的,但君侯不防於现下的行军途中,就向江夏散布传言。”
吕布问道:“散布什么传言?”
陈宫说道:“君侯就说,君侯这次来打江夏,实非君侯情愿,而是被袁公路强迫而来的。如此,黄祖闻之,以在下料之,他必然就会相信明公实无攻江夏之意了。”
陈宫这话听来好像有点费解,怎么就向外宣扬说是袁术让吕布来打江夏的,而吕布不愿意,那黄祖就会相信了?但吕布作为局中人,却是在听完陈宫此话后,便即刻明白了他此话中暗含的意思,即是:利用吕布和袁术的彼此不和,让黄祖相信,吕布他的确是被袁术逼着来打江夏,吕布本身是不情愿的。
吕布搞明白了这一点,点了点头,说道:“君的此意我明白了,却我就算是让黄祖相信了我是被迫而来打江夏的,又能怎样?”
“君侯请听在下继续说。”
“你说。”
陈宫说道:“黄祖既闻明公是被迫来打江夏的,就一定会以为明公必无坚战之心,接下来,他会怎么做?在下料之,他就会大胆地派兵来援平春县,而又因误以为了明公无有坚战之心,他军中的将士则就势必会大意轻敌,……君侯,这样一来,不就给了我军可趁之机么?只要君侯能够抓住机会,将其援兵击败,挟此之威,然后攻城,平春没了援兵,此是孤立无援之城也,克之何难之有?平春已下,其余三县定然震骇,取之也不难也。”
说简单点,陈宫此策包含了两个内容,一个是麻痹敌人,一个是围城打援。
吕布听完大喜,说道:“君此计甚佳!”歪着脑袋略想了想,说道,“但还有点美中不足。”
陈宫问道:“敢问君侯,何处不足?”
“就是那黄祖的援兵,他会何时遣出,要按君之此策而行的话,可是有些说不好。他要是因为见我不攻城的缘故,半个月、一个月不遣援兵,难道我就要在平春城外等他半个月、一个月么?”
吕布这话不错,如果他仅是驻兵平春城西的话,那么黄祖觉得平春没有危险,没准儿就不会那么急着派援兵来。
陈宫胸有成竹,笑道:“这一点,在下也考虑到了,君侯,解决这点不足亦很简单。”
“如何解决?”
“君侯可遣一部兵马,过平春,入鄳县、轪国、西阳县等界,掠其百姓。黄祖家在江夏安陆,其族为江夏之右姓也,黄香之后,世为二千石,天下重之,闻本郡士民受害,在下料定,他就必定不会迟迟不遣援兵,而恰恰相反,只能会是立刻派援,来平春城外,与明公对阵了!”
——黄香,是本朝名臣,年少时便闻名四海,号为“天下无双,江夏黄童”,后来任官至尚书令,执掌朝政,其子黄琼、其曾孙黄琬皆官至太尉,前年王允谋诛董卓,黄琬即是王允的同谋之一,去年黄琬为李傕、郭汜所害。江夏黄氏亦堪称累代公卿。黄祖,正便是此族之人。
吕布一拍案几,说道:“正是!我不攻城,但我掠他的百姓,我就不信他能坐得住!”称赞陈宫,说道,“陈君,你这条计好啊,够毒!”
陈宫面上微微一红,不快心道:“这吕奉先,夸人也不会,我这计怎能称毒?”
吕布说做就做,立刻传令下去,命即遣人制造他是被迫来攻江夏的谣言,向江夏郡内传播。
且不多说。
军行数日,四月初三这天,吕布兵马出了南阳郡界,到至平春城西。
又行一二十里,於离平春县城还有十余里处,吕布停下行军,选了一块地方,驻下营垒,就不复再前,而是天天在营中与诸将饮酒,并故意放出风声,让平春县和附近的百姓都知道他每天都是在喝酒作乐,其实无意进攻江夏。
同时,按照陈宫的计策,遣了张辽率兵千余,绕过平春县,入到平春东边的鄳县、轪国、西阳县境内,抢掠地方,骚扰各县士民。
平春、鄳县、轪国、西阳等县的军报如雪片也似,接二连三地送到了夏口。
……
夏口,黄祖军府。
黄祖今年四十上下的年岁,他虽是镇戍江夏的重将,之前也数次领兵,有过与袁术部队交战的经历,但毕竟是士族出身,只从形貌上观之,半点也无武将的痕迹,长相儒雅,高冠袍服,分明一士人也。连着三天,他相继接到了四五道平春、鄳县等地传来的急报。
才开始是平春的军报,说是吕布率兵杀至,也就罢了,黄祖已然得悉,知了吕布此攻江夏非是出自其之本意,故是虽也准备往平春遣派援兵,但觉得事态并不紧急;然而随后传来的鄳县等地的急报,却叫他越来越恼怒起来。
又接到了一道来自轪国的急报,黄祖览罢大怒,将急报摔到地上,愤声说道:“吕布将张辽昨天抢了鄳县,今天又寇轪国,比昨日为恶更甚,杀了我乡里百姓数十!可恶可恨!”
堂中诸人闻言,一人起身说道:“明公,不能再等了,宜即刻遣兵,赶去平春,击退吕布!”
说话之人年约三十,长七尺余,剑眉朗目,容貌英俊,颔下胡须,颇为丰茂。
此人名叫陈威,是黄祖的主簿。
黄祖说道:“可我兵马还没调齐,吕布悍将也,若我现在就去援平春,会不会仓促了点?”
陈威说道:“吕布此犯我境,本是为袁公路所迫,料其军无斗志,我援兵一到,他肯定就会撤退了。明公,月前吕布侵寇颍川,不就是孙策的援兵刚到,他就马上撤走了么?这一回,想来应是一样。是以下吏愚见,也不必等兵马调齐了,就将已调集的兵马派去援平春即可。”
黄祖迟疑不决。
陈威说道:“明公,前得使君檄报,说张勋、乐就率兵万余,再犯襄阳,——张勋、乐就犯襄阳,吕布犯我江夏,这显然是袁公路欲以吕布之军来阻明公驰援襄阳。
“以袁公路之威名,明公且尚多次挫败他对襄阳的攻势,使他无功而返,况乎吕布?吕奉先前在汝南,被孙伯符这个孺子击败,鼠窜回南阳,后犯颍川,竟至闻孙伯符兵到,而即胆怯逃还,实在是浪得虚名,现下,他败兵之余,为袁公路所逼,而却复敢来打我江夏,是自寻死路!下吏闻他在平春县外营中,日日饮酒,料之其营防势必松懈,趁此时机,明公急发援,下吏断言,一鼓可破之也!定能将其打败生擒。
“而明公一战将吕奉先败之,消息传到,张勋、乐就势必丧胆,待其时也,不但明公可以再次为刘荆州解掉襄阳之危,并且如趁胜进战,南阳未尝不可得也!”
陈威语音清朗,这番话说的亦头头是道,有理有据,听来如金石之音。
黄祖动心,问堂中其余诸人,说道:“卿等何见?”
堂中余下诸人,人数颇多,为首者是黄祖的长子黄射,黄祖帐下的猛将张硕、陈就等。
黄射、张硕、陈就等俱皆赞同陈威之议。
黄祖便就从了陈威的建言,令张硕率领集结已毕的三千余兵马,往援平春县。陈威自告奋勇,愿为张硕谋佐,黄祖以其有谋,因就听之。
当天整装,次日出发。
张硕、陈威临行,黄祖亲来给他俩送行,教他两人进战之策,对他两人说道:“卿二人率兵到平春县外后,不要急於进攻,可以先观望一下吕布营中的情况,若确定他没有进战之意,卿二人就与平春县内的守军合力进攻其营,把他打败;然如果他其实只是诱我之计,营内严整,卿二人就在平春县外扎营,与城中成犄角之势,传檄於我,我会再派兵马前去相助。”
要说起来,这黄祖倒是个谨慎的人,用兵上还是相当小心的,也无怪自他接替蔡瑁,镇戍江夏以今,江夏郡固若金汤。
张硕、陈威两人遂就领了黄祖此教,出夏口,沿江西北上,支援平春四县。
平春四县互相之间的距离都不远,大致呈东西排列,平春县城在最西,东偏南百里是鄳县县城,鄳县县城再东偏南不到百里是轪国县城,轪国县城南偏东六十多里是西阳县城。
从夏口去此四郡,路程约三百多里。
张硕、陈威率兵出了夏口,西北行百余里,长江到此向东转流,两人继续带兵前行,复行不到百里,从西陵县城西边数十里处经过,再往前行就是山区了,——这片地区即后世有名的红安县。这块山区占地东西、南北各约百余里的范围,北边一直绵延到平春四县的地界,不过也不都是山,张硕、陈威都是本郡人,熟悉道路,因是穿行过这片山区并不费劲。
却在半路上,碰到了几个从西阳县来,往夏口去的西阳县的县吏。
陈威是西阳县人,认得这几个县吏,就离开队伍,在路边问他们干什么去?
这几个县吏面色悲苦哀伤,回答说道:“贼将张辽昨日寇我县内,屠杀百姓,下吏等是奉了县君之令,赶去夏口,求府君遣兵往救我县的!”
陈威问道:“张辽寇我西阳了?兵马多少?县里的情况怎样?”
“他兵马约千人,倒是没打县城,可县郊乡里中的士民被害颇多。”说话这县吏想起一事,与陈威说道,“陈君,君之故友刘君亦被贼兵所害了。”
“刘君”也者,是陈威少小时就交好的朋友,两人莫逆之交。
陈威闻言,瞋目发怒,说道:“当真禽兽之行!”
与这几个西阳县的县吏别过,陈威去见张硕,说道:“张君,贼将张辽现正犯我西阳县境,以我之见,你我不如在去平春之前,先把张辽灭掉,随之再往平春,如此乃为上策。”
张硕说道:“可是明公给咱们的命令是叫咱们驰援平春,明公之令,如何可以违背?”
陈威说道:“我言不如先灭掉张辽,是出於两个缘故。一则,张辽兵只千人,孤军深入,越鄳县、轪国,而现在我西阳,咱们传檄鄳县、轪国,召此二县的守卒断其后路,我军则与西阳县的守军里应外合,其外来之寇也,道路不熟,我以三面攻之,纵不大胜,亦可败之!
“二者,张辽兵虽不多,犹有千人,如不将之先灭,待闻我军到平春以后,他就必然会从西阳等县折回,由东击我军后,以呼应吕布,这样的话,我军打起来也不好打,而若把张辽先消灭,则我军就后顾无忧,可以全力对付吕布了。……明公之令固然是叫我军驰援平春,但你我率兵於外,也要灵活应变,不可拘泥於明公之成令,这才是上计,善用兵者之所为也。”
那张硕听了,觉得陈威此言有理,於是便就从了。
改道往西阳县,行至半途,得悉军报,张辽离了西阳县,率其部西走,重回到了鄳县一带。张硕、陈威便也改道,两人催促兵马,直往鄳县而去。
却那张辽,於后世有着鼎鼎大名,实在是一员智勇双全的上将,他岂会不知吕布的主力在平春西,他引兵千人东掠,相当於是孤军深入?用兵之时,自然是非常小心。
因此,他虽连日掠鄳县、轪国、西阳县三地,但同一时间,他向外边,尤其是南边西陵、夏口方向广撒出去了甚多斥候,张硕所部还没到鄳县,张辽就已经从斥候那里获知了这个情报。
鄳县县南,通往县城的路上有丘陵起伏,张辽就选了此处做设伏之地,一边故作不知张硕所部的到来,仍旧散兵抢掠乡里,一边於此两山间,自己亲率部队埋伏等待。
张硕、陈威接报,闻张辽所部仍在鄳县乡里四处劫掠,以为他不知道他俩率部到来。
陈威是西阳县人,如前所述,西阳县、鄳县等地相距都很近,他仗着地主之利,加上已与鄳县城中守将取得联系,遂也就没有什么防备,兼之因生怕张辽掠过鄳县后,会再去别县,或者撤回平春之故,便只管与张硕催军急进。
入了鄳县县界,两人及所部这一路行军数百里,且后半段路程多是山地,兵士疲惫,陈威就建议先去县城,休整一下,张硕自无不从,於是两人率部由南而北,顺官道往县城去,
离县城约十四五里地,丘陵起伏,绿树葱葱,张硕、陈威带兵,刚到此地,骤闻得鼓声大作,一支兵马从丘陵后头杀出。两人急看,见那来兵前头打着一面大旗,上书着“武牙将军张”四字。“武牙将军”,是张辽现下为吕布所表的军职。
张硕大惊失色,说道:“陈君,咱们中伏了!”
关键时刻,陈威并无惧色,他奋眉振声,拔剑说道:“正要寻张辽此贼杀之,他自送上门!张君,不马上击鼓迎战,尚待何时?”
“我军长途疲惫,张辽设伏以待,若是进斗,恐不能胜,陈君,不若且退!”
陈威喝道:“临战决死,勇者胜!今如即退,便成溃兵,张辽追之,我军死无葬身地矣!”呼左右,牵他马来,翻身上马,带了从骑十余,舞剑冲向从道边杀来的张辽伏兵。
张硕无奈,只好传令击鼓,全军迎战。
倒那陈威,虽是文士,却有汉家士人的传统之风,颇是勇健,跟从他的那些从骑,则都是黄祖专门拨给他的江夏军之精锐,被他们这十余骑一冲,张辽伏兵奔杀前来的势头略微一顿。
张硕能为黄祖大将,本身也很勇武,随在陈威等骑之后,他带着亲兵、甲士数十及时跟上。
如此这般,却是陈威、张硕两人在此等紧急的状况下,居然於短时间内就组织出了一块阵地。
张辽伏兵见这块阵地外有骑驰,内有甲士,周边还有被推来的辎重车作为阻碍,就绕过此阵,不去攻它,往张硕部的其余兵卒杀去。黄祖到任江夏以来,广募郡内的壮士、剑客、善射者、轻剽少年入军,张硕所部皆是此类的敢战勇士,并皆为老卒,是曾经与袁术部交战过多次的,战场经验丰富,其余的兵卒逃跑的不多,大多三五成群,奋力反抗,抵挡张辽伏兵的冲杀。
杀了一阵,乱战约半个多时辰。张辽部究竟是外来入侵之军,张辽担忧鄳县城中的守卒闻讯,会出来支援张硕、陈威部,那样一来,他地形不熟,四面多山,部队战若不利,很可能就会出现大量的失散情况,於是占到了便宜之后,小胜一场,也就没有再集中力量去打张硕、陈威组成的小阵,未多做停留,等兵士们把杀掉的张硕部兵士的鼻子砍下,作为战功的证明,张辽就鸣金收兵,率部离开战场,越过丘陵,朝西而去,还平春城西的吕布营中去了。
张辽既率部撤走,陈威驰马回来,入张硕组成的小阵中,与张硕说道:“张辽为你我所败,我观其部去向,是逃往平春去了。张君,鄳县、轪国、西阳县三地,经此一战,就此可得以安稳了!我代西阳等地父老,向张君致谢。”
看了看远近地上己军战死兵士的尸首,张硕心道:“这怎能算是张辽为我所败?”然知陈威此话是为他俩开脱,就顺其话风,说道,“守土保民,是吾之责也,何须谢为!”
陈威说道:“张辽现下既然已经回去平春,张君,我军来日攻吕布营之时,亦无需再担忧后方。张君,此战我军乃是大胜!君可传捷,报与明公矣。”
张辽部的兵士也有阵亡的,但张辽在撤军时,命兵士把阵亡士卒的尸体都带走了,因此陈威无有鼻子可佐证他的战功,唯能按陈威的建议,写了捷报一道,叫人送去夏口,呈给黄祖。
且不必多说。
张硕捷报送走,检点伤亡,好在伤亡不多,战死的约四五十人,伤者约一二百人。当天去到鄳县城中,休息了几天,带上鄳县的部分守卒,出城西往平春县。
平春县西,吕布营中,张辽已还。
张辽先已把在鄳县败了张硕一阵此事,以及料张硕援兵将到平春的推测,报给了吕布,并给吕布说道:“黄祖援兵虽然不多,三千许卒,然辽设伏击之,彼仓促无备之下,尚能负隅顽抗,斗志甚坚,明公,不可小觑也!特别其援兵中,有一文吏,乘马挥剑,当先而出,小具勇悍,辽闻荆人刚蛮,其言不虚!”
吕布呵呵一笑,笑道:“我并、凉之士,天下之权勇也,荆人再刚,比得上我并州猛士么?……你说他援兵多少?”
“约三千许。”
吕布顾与高顺、宋宪、氾嶷诸将,说道:“三千兵马,也敢来与我战!黄祖以我为袁公路乎?”
言外之意,黄祖三千兵马也许能挡住袁术的部队,但却是挡不住他吕布的。
宋宪、氾嶷俱皆大笑。
高顺还是一本正经的正襟危坐,不过也露出了点笑容。
氾嶷问道:“敢问明公,欲要如何破贼?”
吕布问也在帐中的陈宫,说道:“黄祖轻视於我,只遣了三千兵马来援平春,此是先生之计得售矣!布请问君,君以为,我当怎生破贼为好?”
陈宫明显的能感觉到,吕布对他的态度比之前亲热许多了,他矜持地捻须说道:“亦非仅是在下计谋之功,君侯到了平春,日与诸将高会饮宴,戏亦做得像。”顿了下,回答吕布所问,说道,“在下愚见,黄祖援兵已被张将军败了一场,又是远道而来,军士疲惫,士气亦必不高,且其现下以为君侯无进战之意,那君侯不妨就等其部到后,便出兵袭之,定可一战而胜。”
吕布喜道:“公台,卿此策正合我意!”
上一句还尊称“先生”,呼陈宫为“君”,这一句就直呼陈宫之字,唤他为“卿”。陈宫和吕布也算是认识不短时日了,对吕布“少礼”的脾性他已经较为了解,听了也不见怪。
……
鄳县到平春,两百来里地,中有山路,行四五日,於四月二十四日,张硕、陈威部抵至平春县东。
平春、鄳县等此江夏北部四县都位处在淮水以南,——淮水东南入海,西起於南阳郡境中的桐柏大复山(桐柏山),其源头所在之平氏县、复阳县,离平春不是很远,两百多里,鄳县、轪国、西阳离淮水都还有一定的距离,平春县城距离淮水最近,其城差不多是临水的,因是此故,平春县北是无法扎营的,吕布营现在城西,张硕、陈威到了,便选下城南做筑营所在。
两人才选定扎营地点,安排下去,叫兵士筑营,正要入城去见平春守将,问一问近日来的吕布军情况,却有数骑从西边疾驰过来,是张硕派去探查吕布营的斥候。
这几个斥候慌慌张张地奔到张硕、陈威近前,跳下马,仓急说道:“启禀校尉,贼兵来攻了!”
话音未落,隐隐的鼓声已传入张硕、陈威耳中。
张硕、陈威打眼急望,见西边尘土飞扬,显是有兵马杀来。
两人相顾变色。
饶以陈威之胆勇智谋,此时也是措手无策,一个念头浮上他的心头,他心道:“不好!吕布哪里是无进战之意,我却是上了他的当了!”
张硕问道:“陈君,现下如何是好?”
陈威横下心,旧话重言,喝道:“临战决死,勇者胜!退,是退不得的,而今之计,只有死战!”鼓舞张硕,说道,“前遇张辽所伏,结果如何?我军胜也!今虽吕布来袭,何惧之有!”
如果撤退,还是遭遇张辽埋伏时的那句话,便成溃兵,只能任人宰割;而若是选择撤入城中,城门一开,吕布的兵马就可能会趁机杀入城中,夺下平春县城,更不可取。
张硕也知陈威所说,是当前唯一的办法,便披甲下令,命筑营的兵士集结,预备迎战,自带在筑营兵士旁边护卫的千人步卒,先对着来袭的吕布兵马方向,构筑防线。
防线未成,筑营的兵士尚还没有集结完毕,吕布兵已到数里外。
前锋是数百骑兵,两将冲行最前,一个宋宪,一个氾嶷,后头是步卒主力,吕布亲率。
张硕等宋宪、氾嶷部的骑兵入到射程之内,令弓箭手射箭,箭如蝗飞。
宋宪、氾嶷等骑大多是跟着吕布从并州杀到洛阳,又从洛阳杀到长安,再从长安杀到冀州,复从冀州杀到汝南、颍川的,数年间,所历之战如何是张硕等可比的?这点阵仗他们早就见得惯了,压根不怕。他们知道,一则,他们马速快,那箭射中他们的几率不大,二来,他们更知道,只需要冲过这阵箭雨,到得那列阵设防的步卒前边,数百骑冲驰的声势,便足能把那些步卒的胆子吓破,接下来,他们需要做的,就只是纵骑践踏,追杀逃敌,如屠戮猪羊。
江夏不产马,张硕所部基本是步卒,前时埋伏他们的张辽部兵士亦多是步卒,以步对步,张硕部的兵士还能在不利的局面下,奋起抵抗,可眼下面对卷踏扬尘,遮蔽日光,战马奔驰之力使得地面都微微震动,马上骑士各挟丈八长矛,如似枪林,呼啸呐喊的数百布军精骑,张硕所部的步卒兵士,此前几无见过此等声势,却是不像陈威说的“前遇张辽所伏,我军胜也!今虽吕布来袭,何惧之有”,而果如宋宪、氾嶷等所料,未及宋宪、氾嶷等骑冲到阵前,已经慌乱。
氾嶷头个冲到硕部阵前。
但见他双腿夹马,叱咤叫喊,双手挟矛,先是横扫,打掉了刺出的步矛,旋而借助马力,往前刺挑,瞬间把硕阵前排的盾牌手打倒了数个,已是杀出了一条入阵的通道,瞥眼瞅见一个硕部军吏转身想逃,他腾手抽出短戟,投将过去,短戟正中那军吏脑头上,那军吏一声未吭,栽倒地上。
宋宪紧接着杀到,与氾嶷左右并进。
其余数百骑或从氾嶷,或从宋宪,无不悍勇无前。
两刻钟而已,张硕组成的防线就被宋宪、氾嶷杀了个千疮百孔。
鼓声大作,吕布所亲率的步卒杀至。
吕布观望稍顷前线战局,令道:“子向何在?趁势掩杀,尽歼此寇,正其时也!”
高顺接令,引本部陷阵营的甲士出列而前,往去进斗。
——高顺部的陷阵营甲士在郾县一的时候,损失了很多,但撤回到南阳之后,吕布又从全军选出了数百勇士,补充与他,现而下,他帐下的陷阵营甲士仍是七百余人。
宋宪、氾嶷,已不是张硕能敌,再来了高顺及其所部,张硕部越是不支。
张硕、陈威亲自指挥的防线很快宣告失守,兵士逃窜,余部大溃。
高顺部都是甲士,行动慢,追了稍顷就退了回去。
宋宪、氾嶷纵骑猛追,直追到傍晚,两将方各率部归来,俱是战果丰厚。
却吕布此战,之所以得胜,陈宫献策之功固不可没,而其中也有吕布战场选择得好的重要原因。平春四县尽管多山,但吕布选择的这块战场,却是平原,正宜於发挥其并凉铁骑的优势,由是,一战而大败张硕。
然而大败之后,吕布没有什么很开心的样子,他略巡视了下战场,反以抱怨的语气,顾与陈宫说道:“江夏援兵不来平春与我决斗,却先去鄳县等地,劳乃公久候於此,实是可厌。彼等要是早来几日,我如此一战而败之,平春县城只怕早入我手了!”
竟是因见此战获胜容易,遂对等张硕、陈威晚援平春,颇怀不满。
张硕、陈威既然败逃,实现了陈宫战前的谋划,吕布先消灭了掉黄祖的援兵,则平春县城自就不难打下。并且宋宪、氾嶷、高顺大败张硕、陈威军的种种情景,张硕、陈威带来的援兵是怎么被砍瓜切菜也似,被吕布所不给杀了个人仰马翻,落荒而逃的,亦尽被平春县城的守卒远远地於城头上看了个清清楚楚,城中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於是,平春次日即下。
平春下了,吕布趁胜进军,势如破竹,连克鄳县、轪国、西阳。
江夏郡北四县入手,在西阳县稍作休整。
四月底,吕布从陈宫的建言,不给黄祖反应的时间,出西阳县而下,接着往去攻打西陵县。
九江呈给荀贞的那道军报内容到此而至,没有再叙述下边吕布攻打江夏的战况进展,那是因为吕布当时刚刚兵入西陵县界,而就在荀贞收到军报,观看之际,吕布已打下了西陵县。
——驻於夏口的黄祖於前数日,得知了张硕兵败、郡北四县相继失陷等事,震惊之下,赶忙再遣援兵,赶往西陵,试图固守。这回他所遣之援的主将不再是张硕,用的是其长子黄射。可是吕布不愧为并州飞将,海内号为“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极得侵略如火此条兵法的妙义,於黄射所率之援兵尚未到达西陵城之前,他就抢先一步,克取了此城。黄射於途中闻讯,无有对策,遂只能暂驻路上,传报黄祖,等候黄祖的进一步指示。此且无需多言。
只说吕布打下了西陵县城,率军入到城中。不到一个月,接连打下了江夏五县,尤其西陵此县,乃是江夏郡的郡治所在,不管是军事意义、还是政治意义上,都甚为重要,吕布很是欢喜,思及自败於汝南、回到南阳以后,其帐下诸将都颇受苦,便搜括府库金帛,赏赐诸将。
高顺进言说道:“明公,今得赏赐,末将等固是感谢明公的恩德,然汝南战后,我军兵士久受劳苦,且军中不乏新卒,末将愚见,兵士似宜给以抚恤。”
吕布为难,回答说道:“西陵虽为江夏郡治,但黄祖移驻去了夏口,西陵县中府库所储之金帛委实不多,赏赐给卿等已嫌不足,怎么再抚恤兵士?”
氾嶷在边,见吕布犯难,就献上对策,说道:“西陵府库的金帛尽管不多,但西陵是江夏郡治,县中百姓大多富庶,明公何不许兵士自取?”
吕布说道:“卿此言有理!”
高顺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换来个“洗掠县中”的后果,他赶忙劝谏,吕布不听。
一道命令下去,吕布帐下兵士在城内城外整整掳掠了三日,把县内外抢了个鸡犬不宁。宋宪、氾嶷等将得了部曲献来的收获,金帛、美女之类,取了部分转献吕布,吕布是个大方的人,只从中取了些许,余下的一概不要,取的那些许,还拿出了点送给陈宫。
陈宫是个士人,按其本心,是反对吕布允许将士洗掠县中的,然为了不被吕布及其部将排斥,吕布所给之赏赐,他便也就权且接受。
入城之后,陈宫与西陵县城中的士人相处的还不错,前后谒见了留在城中没走逃的几个士人家族,这几个家族的士人无不向陈宫诉苦,请求他向吕布进言,不要再行抢劫之事了。
陈宫遂借着吕布给他赏赐的时机,从容与吕布说道:“君侯,兵士们抢掠已有多日,现在是不是可以停下来了?江夏此郡,君侯不是说来一趟就走的,将是要把此郡作为君侯的根本之地的,若一味抢掠百姓,何以能稳固君侯在此郡中的根基呢?况现今君侯也只是得了江夏小半而已,黄祖,其族本郡之冠姓也,夏口等地犹为其所占据,若杀戮过甚,恐不利於君侯。”
说着,命令跟从他来的随从捧出金银数盘,说道,“此是县中士绅献给君侯的。”
吕布点了点头,说道:“卿言有理。”瞅了那几盘金银眼,说道,“我岂是个贪财的?公台,卿去军中问问,哪个不说我扶危济困,仗义疏财?这点金银,我也不要。给你一半,余下半数,你去帮我换些绫罗绸缎、好看的女子襦裙、珠宝首饰。”
陈宫纳闷,问道:“换些绫罗绸缎、好看的女子襦裙、珠宝首饰?这是为何?”
吕布叹了口气,说道:“这几个月,宋宪诸将跟着我吃了不少苦,他们的妻妾也跟着辗转流离,吃了许多的苦头。宋宪等与我皆为丈夫,吃些苦无所谓,且还好说,妇人家的,累她们跟着我吃这么多的苦,却当真是委屈她们了,我深感过意不去!我日前只赏赐过宋宪诸将,还没有抚慰他们的妻妾,你换了绸缎、襦裙、珠宝以后,给我拿来,我要亲手送给她们。”
陈宫无言以答,应道:“诺。”
之前允许将士劫掠,是因觉得高顺言之在理,现既又觉得陈宫言之在理,吕布遂就“闻过则改”、“从善如流”,於当日传下令去,命将士们收刀,不许再行劫掠之事,违令者他将斩之。
却说那黄祖本来以为吕布无进战之心,麻痹大意,结果没有想到,先是张硕败於平春,丢了四夏,现在又把西陵也给丢了,接到黄射的檄报,他自是不甘,随后十余日间,两次派兵前来西陵,想要把西陵夺回,然吕布兵士士气正高,因皆为吕布所败。
吕布数败黄祖兵马,在西陵县中休整多日,与诸将商议下一步的进止。
陈宫建议,夏口被水泽围绕,暂不宜攻,可沿江而下,先取邾(zhu)县、蕲(qi)春。
长江经夏口向东北流淌,到西陵城西南百十里处,转往东去,沿途河道颇是曲折,但大体呈西北往东南的流向,邾县、蕲春,位处在西陵的东南方向,皆在长江东岸。邾县县城离西陵百余里,蕲春县县城离邾县县城一百四五十里;过了蕲春,就是扬州庐江郡的地界,其与庐江郡最南端的寻阳县接壤,北上穿过庐江郡,行四百多里,即为九江郡。
吕布接受了陈宫的意见,却这几天下起了雨,吕布便秣马厉兵,准备等雨停,再攻邾县。
这日,雨如瓢泼,一道军报从襄阳那边送来。
吕布展开军报观阅,见军报前段写的是:张勋、乐就在襄阳北边的邓县一带,被刘表所部的蔡瑁、蒯越两军夹攻战败,从邓县向北撤走,退了二十多里地。
却张勋、乐就不是佯攻襄阳去的么?既是佯攻,又怎么还会败於邓县?
说来简单,原来张勋、乐就二人领兵到邓县一带后,两人本来的确是没有什么进战的想法,一直就只是在那里安营扎寨,作势进攻襄阳而已,然於吕布打下西陵县后,捷报传到袁术处,袁术一看,吕布不但打下了江夏郡北的四县,而且还把江夏的郡治西陵给打下来了,他由是觉得西陵一丢,黄祖必然自保不暇,那如此,襄阳城中的刘表一定就会军心震恐,认为这是个攻下襄阳的大好机会,於是,竟就改了主意,便即檄令张勋、乐就对襄阳真的展开进攻。
殊未料到,黄祖诚然是自顾不暇,这次顾不上去帮刘表的,可刘表手底下还有蔡瑁、蒯越这两个能臣智将。蔡瑁由襄阳北进,蒯越从章陵西攻,两面受击之下,张勋、乐就乃大败而撤。
——章陵原先是个县,隶属南阳郡,位处南阳郡的东南地界,襄阳南边偏西的位置,襄阳城离此县的县城一百多里地,两县等於是接壤的。说来这袁术实是无用兵之能,占了南阳这么久,非但不能在与刘表的相争中取得上风,甚至於就连南阳本郡的县他都不能全部掌控,这章陵县现下即是为刘表所控,设成一郡,就叫做章陵郡,表了蒯越做太守,充当襄阳东边的藩篱屏障。
且不必多说。
吕布继续往下看,军报后段写的是:刘表大败张勋、乐就,解了襄阳之危,已遣兵马一支,由蔡瑁统带,顺汉水而下,前往夏口,赶去支援黄祖了。
看完这道军报,吕布神色变幻,他把军报丢到案上,将军报的内容大略说与了堂上的陈宫和诸将知道,随后说道:“张勋、乐就真是两个没用的,居然败在邓县!现刘表已遣蔡瑁统兵来助黄祖,我孤军在此,卿等以为可该如何是好?”
吕布虽然是在问陈宫和诸将“该如何是好”,然听其话意,诸将都能听得出来,他这是起了撤退之念。
氾嶷便就顺着吕布的华风,说道:“若只是黄祖一军,我军自然可以败之,然张勋、乐就不争气,败於邓县,而下刘景升遣蔡瑁前来相助黄祖,我军一木难支,恐怕是难敌他两路之兵,以末将愚见,不如暂避其锋,以观形势,然后再议。”
吕布听了氾嶷此话,觉得他和己意相同,就颔首说道:“卿此言不错。”与陈宫、张辽、高顺、宋宪等人说道:“我意暂且北撤,君等以为何如?”
张辽问道:“那西陵县呢?”
吕布说道:“西陵与平春等四县中有山区相隔,此是谓孤城是也,一旦失利,我军后撤无路,因是我意暂可舍之。”
张辽皱起眉头,说道:“明公,咱们辛辛苦苦地才把西陵县打下,刘景升的援军而下还没有到夏口,我军如果现在就撤,是不是太过可惜?”
高顺也不同意撤退,他说道:“刘景升虽败张勋、乐就,然张勋、乐就所部之兵,都是什么样的兵马?不值一提!今刘景升虽遣蔡瑁来援黄祖,江夏兵的战力,我等都是亲眼见过的了,远非我铁骑、甲士的对手,谅蔡瑁所部也不足为虑,以末将愚见,我军大可以据守西陵县城,候其来攻,一举败之,随后,更可趁势而攻夏口,说不定整个江夏郡就此都能为明公所有了。”
吕布摇了摇头说道:“子向,你此策不行。”
高顺问道:“敢问明公,可是另有高见?”
吕布说道:“我当然是有高见的,且不说我军能否倚靠西陵县城,大败蔡瑁、黄祖联军,只说夏口其地,处於江、泽之间,我军现仍缺舟师,便是击败了蔡瑁、黄祖,只靠咱们的步卒、骑兵,又如何去打夏口?”
陈宫起身说道:“君侯,在下有一策,可以使高君的计策得以实现。”
吕布问道:“是何策也?”
陈宫说道:“打江夏之前,君侯不是就有意等把西陵等县打下之后,收西陵等县的水军、渔民为明公所用,驱之以攻夏口么?现下西陵已为君侯所得,西陵舟师尽已降於明公,明公何不就开始着手改编水军,及悬以重赏,征募渔夫,正式组练的我军的舟师?一边依西陵县城,阻击、消耗黄祖、蔡瑁部,一边等到组练完成,便麾之往攻夏口!”
吕布说道:“我之前是有这么个打算,但打下西陵县后,公台,你也看到了,这县内的水军数量着实不多,船只不过数十,兵士不过数百。夏口那边是黄祖的老巢,且夏口的地势易守难攻,只靠这区区的一点水军,若去攻夏口,只怕还没到夏口,咱们就失利而还了。”
陈宫说道:“在下还有一计,可以帮助明公扩充水军实力。”
吕布问道:“是何计也?”
陈宫说道:“西陵县城西去百余里,即是云梦诸泽,泽中多水贼,君侯声震南北,威名天下皆知,今取江夏,旬月而克半郡,若遣人往去诸泽,招揽彼等贼寇,想来那些贼寇必定会踊跃来投。彼等娴熟水战,得之为助,那明公的水军不就须臾可成了么?”
吕布说道:“原来你说的是那泽中贼寇。”
陈宫说道:“正是。”
吕布不觉沉吟,他挠了挠脸颊,迟迟疑疑地说道:“公台,咱们是王师,他们是贼寇,我如把贼寇编入我的帐下,会不会有损我的声名?”
听了吕布此言,陈宫简直无语。
陈宫心道:“你前时纵兵掠西陵县时,没有想过你是王师么?现在却觉得你不能与贼寇为伍了?简直荒唐!”
这样的话,当然不能对吕布说出。
於是陈宫想了想,找到了说辞,抚着胡须,正正经经地回答说道:“彼等虽为贼寇,然君侯若能以王师之名感化他们,使他们弃暗投明,转过来成为君侯麾下,讨伐逆贼黄祖,此事传将出去,岂不佳闻一桩?反有助於扬君侯之美名也。”
吕布听了,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说道:“公台,卿此言甚对。”
“君侯如觉在下此言可采,在下愿为君侯去泽中招揽众贼。”
吕布没有答复陈宫,他起身来,下到堂中,背着手转了几圈,思索多时,站定,脸上又露出难色,与陈宫说道:“可是公台,就算是把那些贼寇招来,短时间内里,恐怕也不得用。那刘景升所遣之蔡瑁援兵,顺汉水而下,至多十日,就会到达夏口,却是远水不解近渴。公台,我看就算是贼寇招来,这夏口咱们还是打不了。”
陈宫问道:“那君侯是何意思?”
吕布说道:“以我之见,咱们还是从西陵撤军,暂先北还就是。”注意到陈宫面色不愉,不等陈宫再说,接着往下说道,“我这次说咱们北撤,不是说撤回南阳去,江夏郡北的平春、西阳等四县不是在咱们手中么?我军可先撤回去到西阳等县。”
这次打西陵容易,是因为出其不意,如果就此放弃,下次再来打,肯定就会很难。
陈宫是坚决反对放弃西陵北撤的,可是提了两个建议,吕布都不接受,他没有办法,只好祭出了最后一招,便是激将之法。
他霍然起身,拿出愤慨的姿态,与吕布说道:“在下之所以不远千里,从张邈那里来投君侯,就是因为知闻君侯是当世的豪杰,南北之英雄,却不意明公这般胆小如鼠!刘景升援兵还没有到,就要鼠窜北逃。我实在是没有想到,刘景升的威名竟然如此之盛!”
立在堂下,陈宫下揖作礼,对吕布说道,“如此,在下敢向明公辞别。”
吕布问道:“公台,卿要往哪里去?”
“刘景升既然威名如此显赫,在下自然是要去投刘景升。却待来日,如与君侯对垒於阵前,在下会记得今时君侯对在下的恩情,必劝刘景升退避三舍,先让君侯一阵,然后再战!”
吕布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说道:“公台,我怎会是畏惧刘景升呢?”
一番激将之语倒是促使吕布下了决心。
他又踱了几步,做出决定,昂首而立,大声与陈公说道:“刘景升儒生也,蔡德珪无勇之士,我岂会惧之!我适才所以犹豫,是因水军不足,怕不足以攻夏口,既然公台你为我献上良策,言可招贼寇为用,那我当然就不会再担心打不下夏口了。”
陈宫问道:“如此,君侯是不打算弃西陵而北撤了?”
吕布说道:“自是不撤!公台,卿文士也,水贼不必你为我去召,我会另遣人去募,卿就跟我在城中守备,蔡瑁、黄祖若果敢来犯西陵,你便看我如何败之!”哼了一声,充满自信,又说道,“张勋、乐就所部,岂能与我帐下将士相比?”
有道是:打一个巴掌,给个甜枣吃。
用激将之法激的吕布不再提放弃西陵撤军之事,陈宫也知,这只是吕布一时面子上下不来,才做出的这般答复。一则要想吕布回过神来之后,不来追究他今日的激将之言,二来也是为了坚定吕布在西陵呆下去的决心,陈宫便又向吕布说道:“君侯,君侯出南阳来攻江夏之前,袁公路就说会表君侯为江夏太守,而今西陵已为君侯所克,江夏半郡为君侯有,袁公路却还迟迟没有表君侯为江夏太守,在下愚见,君侯何不去书袁公路,问他何时表君侯江夏太守?”
吕布大以为然,说道:“江夏郡治都被我拿下了,江夏太守之位他袁公路自当也该为我表了!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却是说了,吕布为何非要袁术表他为江夏太守?他就不会自己领江夏太守么?这是因吕布有自知之明,知道他的名声不如袁术,这道表还必须得袁术来上不可。
议定,吕布便开始着手布置城防守备,遣派军吏,去云梦诸泽招揽水贼,又遣人回去南阳,问袁术何时表他为江夏太守?
五月上旬,吕布所遣之吏到了宛县,见到袁术,奉上吕布的书信。
袁术看了,见是问自己何时表他吕布为江夏太守的话,这一边张勋、乐就兵败,那边厢吕布占了江夏小半,对比反差之下,袁术十分失落,失落而生恚怒。
打发了那信使出去,袁术顾与左右,告诉了他们了吕布信中言语,说道:“吕奉先书中,殊无恭敬之态,明言索讨,实在跋扈骄横!”
堂中一吏起身,是长史杨弘,他说道:“明公既然之前已经答应吕奉先了,而且现在他打下了江夏的郡治西陵,这上表之事,也确实是到该行之时了。
“吕布固跋扈,然黄祖是刘表的心腹爪牙,今有吕布在江夏与黄祖对阵,此有利於我军进击襄阳也。前时军报不是说,刘表已遣蔡瑁率援,去助黄祖了么?那么此时襄阳城中的部队定不如此前之多,明公可一边上表吕奉先为江夏太守,使他为明公牵制蔡瑁、黄祖,一边在督张勋、乐就等将再打襄阳,若能因此攻下襄阳,则荆州为明公有矣!此乃忍小而谋大也。”
杨弘此言有理,袁术便按下恚怒,听从了他的此议,一边上书表吕布为江夏太守,一边传檄张勋、乐就,命令他俩再打襄阳。
……
袁术上表吕布为江夏太守的前一日,蔡瑁援军到了夏口。
黄祖亲自相迎,迎了蔡瑁入到军府堂中,两人对坐,议论军事。
黄祖数败於吕布,已经失了锐气,他把近日盘算得出的对付吕布之策说给蔡瑁听,说道:“吕贼所部,骑兵精良,甲士骁勇,长於野战;高顺、宋宪、氾嶷诸辈,俱步骑斗将也。今军师虽来援我,然西陵周边皆平陆,此利於布军,我军若贸然反攻之,胜负恐在两可间。
“以我之见,不如权且在夏口守御。夏口周边多水,非水军不能攻我此镇。吕贼水军不多,是我夏口无忧。又若吕贼不来攻我夏口,则我军视形势而后再做计议,不为迟也。”
去年十月间,刘表遣使入朝奉贡,被操持朝权的李傕、郭汜拜为镇南将军,诏任下到,刘表就任了蔡瑁为镇南将军军师。在此之前,蔡瑁是江夏太守。换言之,蔡瑁今於荆州的地位高於黄祖,并是黄祖之前的江夏太守,是以黄祖对蔡瑁十分的尊敬客气。
蔡瑁外貌,不似黄祖儒雅,少了几分儒气,多了几分豪态,他不同意黄祖的意见,也不绕弯子,直言说道:“君岂不闻吕贼已经遣人去云梦诸泽,招揽泽中的贼寇了么?那些贼寇善於水性,若被吕贼用为前驱,他督步骑於后,来攻夏口,则就算你我能够把夏口守住,也必将会是一场苦战,短日难平。袁术闻之,他一定就会趁机再攻襄阳。你我不免便会顾此失彼。”
黄祖问道:“敢问军师,是何意也?”
蔡瑁说道:“以瑁愚见,我现即引援已到,那么你我就该合兵进攻西陵,吕贼所部的确长於野战,可我军有一支外援可用,足以抵消他的这个优势。”
黄祖不解其意,问道:“军师所言之外援,是何援也?”
蔡瑁说道:“江夏离九江不是很远,如果派人去徐州,向徐州求援的话,我与荀镇东是旧识,我想他肯定是不会拒绝我的求援,一定是会愿意遣他在九江的驻兵来帮助我军的。吕布虽悍,镇东之手下败将也。九江的刘邓诸将,无不是镇东帐下的虎狼之士。如此,你我联兵,出夏口,由南而北攻西陵,九江的徐州兵逆江水而上,由东南而西北攻西陵,咱们两路夹攻,何愁西陵不下?并且还可以请荀镇东调发豫州之兵,再从汝南由北向南,击现为吕贼盘踞的郡北四县。这样,不仅西陵和郡北四县可以收复,就是吕贼也将成瓮中之鳖,必为你我擒矣!”
一番话语,充满豪迈之气。
黄祖听了,却是犹豫,他说道:“军师,请九江兵相助这不是一件小事,非你我可以决断,明公是何意思?”
蔡瑁说道:“我从襄阳来夏口前,就把此策说与明公知晓了,明公非常赞成,写了书信一封在此,交代我说,到了夏口,与君说过此策之后,就遣人把他的信送呈荀镇东。”
这既然是刘表同意的,黄祖也就再没有其他意见,便同意了蔡瑁的建议。
蔡瑁选了从军的一个族人,令他立即去徐州郯县,请求荀贞派兵帮助他们。
……
从夏口到郯县一千多里地,不过路上多可走水路,昼夜不歇,蔡瑁所遣的那个族人於七八天后到了郯县。
荀贞看罢刘表来信,随着送来的还有一封蔡瑁的书信,也看了一遍,放下两信,笑与在座的戏志才、荀彧、陈群等人说道:“我正瞌睡,刘景升递枕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