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父,母亲可喜欢欢闹?”姬无若突然轻轻一句,犹如梦幻。():。
白慕云心一痛,这个少年每次如此问他,都不过是在证实自己心中对母亲的描摹罢了,也只有和自己的医父在一起,这样的话才会从他的口中轻轻的、梦幻般吐出。
在这位少年帝子心中,白慕云是先生也是父亲甚至还是朋友。
如果十七年前有人说见过“神针白”,那这个人就立刻会被众人另眼相看,再如果说接受过“神针白”的救治,那这个人在众人的眼中,不啻于英雄般了。对于众人而言,那根神奇的针,似乎就是阴阳之界那一线光!而十七年前,最后一次见过这跟针的人,大家都知道,就是陕西汉中薛家大院的薛老太太。
众所周之,薛老太太也用得一手好针,应该说绝对的好针,不但能绣得鸟活水流,还能绣人的心,一针穿心!薛老太太溶水火于一身,笑起来爽爽朗朗,静起来温温柔柔,烈起来风风火火,狠起来凶凶煞煞,她当然听说了“神针白”这个名号的无穷魅力,她的烈性“腾”就起来了,发誓要与这个“神针白”一针见分晓。立时,武林中沸水般欢闹起来,谁不想看这场针对针的好戏?只是,“神针白”不知是根本不知道薛老太太的挑战,还是听到后更加隐身于无形,总之,规定的期限到了,薛老太太在杭州西子湖畔站了整整一天,“神针白”影子都没有一个。
有人说“神针白”自知自己的针不敌薛老太太的针,故而始终不敢现身,但更多的却说,“神针白”仙人一个,根本不屑与薛老太太对“针”。
薛老太太那个气可想而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半年后,突然一天,薛老太太的针竟然绣偏了一只凤凰的眼!她愕然发觉自己眼前一片模糊!
薛家大院上上下下再无人敢大声出气,近似发疯的薛老太太那一把把怒针又有几个能躲过?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薛家大院,微笑着一把把接着知道来人是谁后的薛老太太的疯狂针雨,直到薛老太太痛哭出声,才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牵她进了一间屋,两个时辰后,他一人出来,一言不发,飘然而去。薛家上下涌进屋内,看到薛老太太泪流满面,但眼睛却清亮清亮。那一年,薛老太太三十六岁,二十三时她守得寡,如今,儿孙已一大群的薛老太太依然闭口不提当年出现的“神针白”为她屋内治疗的事,但薛家上下都知道,每年的那一天,薛老太太都会让自己在那间谁也不准再进入的屋内呆两个时辰,任何人不得打扰!
如今,不知薛老太太再见白慕云,是否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近二十年的光阴,并没再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而她,却已白了双鬓。()那时,守寡多年的薛摇花仍然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美人一个,焦狂近疯的她在被白慕云握住手牵向屋子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忽然安静了下来,就像一朵无依的云,终于找到了一处栖身的山谷。
当白慕云从她身上拔出“针”,她流泪了,“你该一针扎死我!”
“我的针只会救人!”
“你为什么要来?”
“不是你一直要找我吗?”
“是,我要刺穿你的心!”
“很多人都想刺穿它,可它只有一个!”
薛摇花猛然抬眼,“它会死在哪根针下?”
白慕云望着她,没有回答,薛摇花“噢!”一声,站起,又随之软坐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眼望着她而心神分明飘向远方的白慕云轻轻一声叹息:“有时候不只是针才能刺穿人的心!”,他望一眼手中的针,又一句:“我的针也不是能救活所有的人!”
他伸手给薛摇花,“既然它能给你些帮助,就留它作为纪念吧!”
今天的薛摇花依然能清晰的看见自己怎样眼看着他走出屋,却无力站起的神态,那一刻,她心中其实在大声的问:“那比针还厉害的又是什么?”
她却不知道,白慕云抬眼望天,心中也正在说:“针是有形的刺,可以躲开,但琴声呢?如同枫桥夜泊的钟声,你能断定它何时传来?它既传来进入你的耳中,怎能阻止它不进入你心中?既已进入心中,又怎知它却不是为你而鸣?可明明知道它的无意,为何又偏偏愁思顿生,从此,再也放不下这莫名的心情?即便走遍天涯,即便隐身山中?但是……唉,是谁说的,天妒红颜,奇才薄命?姬天音!姬天音!你的到来,是否正意味着数百年最高琴师姬家一族的彻底陨落?你可是天上的琴魂降临?你的父母看着你那清绝的小脸,看着你伏抬自如的小小手指,在你两岁时含着泪带着笑离世而去,八岁,原本扶持你的奴仆也只剩一个。
没有人教你琴,但你的琴就是你的魂,无需教!
姬天音!你坐在帘后,弹着琴,你不语,无人敢走进帘后,而帘后的你又是何等的一个秀色!
天音,为何让我遇到你?不,不是你,是你的仆人姬诚出现在了我面前,他不求我,只说要我听一段琴,唉,他知道我躲不过的,既躲不过,就会一生为你的天生薄命而与天抗争,而你,降临人世,却只为十八年后掀开帘子迎接那个日后败逃南京的人吗?还是他果然是‘天龙’,你这缕天上之音,只为他而生?你苍白而清丽绝伦的脸上闪出一丝笑,只能对我说一句这样的话吗?——‘慕云,我希望来世为你而生!’——故,天音,这条‘天龙’败逃南京时,你也就毫不犹豫地随他而奔波,直到有一天,姬诚再次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在昆仑山,我看到了躺在床上分娩的你,你对我做着最后的请求:‘慕云,不要管我,只要顾好这孩子,他是我的一切,或许,我来世一遭,就是为了让他来到人世!’而你的那个‘天龙’握住你的手只是哭,只是喃喃:‘不,不,我不要他,我只要你,天音,没有你,我苟活着又有何意义!’
天音,你挣扎道:‘不,他是为我,也是为你而生!’你的双眼突然涌出了泪,你喃喃一句:‘我可怜的孩子!’阵痛让你再说不出一句话,但你的双眼却一直望着我,望着我……我不知道自己怎样做的,我只知道孩子终于被我托在了手中,而你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医父?”
白慕云一醒,姬无若双眸如一波春水正殷殷望着他,“医父可是累了?”
白慕云微微一笑,“无若,你母亲更喜欢安静些,不过元宵夜,花灯前她的笑却是那么开心!”
少年帝子眼眸霎时成了灿烂的宝石,美得竟连白慕云也有一霎的出神,每次都是这样,也只有提到母亲,这个少年帝子才会绽放出如此光芒。
“四宝”“四卫”以臣子之心尽心辅助这位帝子。姬诚则以忠仆之心尽心服侍这位帝子。只有白慕云,以爱天音之心爱着这位帝子。是他,用双手托住这位帝子来到了世上,是他,用天音的披风裹住这位帝子系在胸前,跋涉一地又一地,一山又一山,终于选定潜渊定居下来,而那件披风,也就此成为了这位帝子的至宝。多少个夜晚,它被这位帝子披在身上,轻轻抚摸着,眺望夜空的眼,在每颗星星上眷恋,眷恋……也只有与医父单独相处时,这位帝子才开口:
“母亲走路的样子一定世间少有!”
“徐徐缓缓,闲云一般!”白慕云微笑道。
而每次,这位帝子只问一句——自己原本已确定好答案的一句,白慕云的回答不过是验证他的想像而已。
尽管白慕云对建文没有什么兴趣,但令他暗暗惊异的是,这位帝子竟然也从来不问建文的事!尽管他和文武八臣等人从未说过建文当初对一个刚出世的婴儿的决定,但这位帝子似乎已知道了一切!而那份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往更深处扎根的痛也只有白慕云会偶尔从其眉心、眼眸处瞥见它月夜惊鸿般一闪即没的影子!平日,它则化作通天贯地的冷凝冰花般闪烁在眼眸内,在不明白者看来,它又是摄人的孤傲、炫目的高贵!
或许,除了白慕云,真正能触到这位帝子内心的,还有两个人,枯水大师和沈青溪!但只是影子一般在这位帝子身边的小溪不开口说一句话,枯水大师也从来没有对这位帝子的身世评论过一句!
但不等于说,枯水对这位帝子的内心漠然视之!
在枯水眼中,这位似昆仑灵珠幻化而成的帝子虽然从来不问一句建文的事,但当他每次前来,有意无意说一句:
“他身体还好!”
“他竟采着了一株雪莲!”
“他开始诵经了!”
“他与天山五叟甚是投缘!”
“他秘游了一次五台山!”
“他为你母亲抄录了百卷经书!”
“他在清明师太那儿盘桓了数月!”
“千年寒洞内,他竟培植了数种异草!”
……
这位帝子虽然不说一句话,但也从来没有表示过反对听到这些。
上次枯水来,是一年前,临走,他说了一句:“他在制一件蚕衣!”
这位帝子依然垂下了眼,一句话不说。而枯水这次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什么也不问,这次,他似乎是终于不得不问的问了一句:“无若,为何你不问?”
这位帝子原本雪玉般的脸色更是白的出奇,他抬眼看了枯水一眼,眼中光芒一闪,眼睫一垂又遮住了一切,“大师要我问什么?”
“问你现在想问的!”
“大师不是已说了!”
枯水叹了口气,
“无若,你在怪他?”
那点紫红眉痣不但没淡了颜色,反更似雪中红玉,夺人心魄——但见这位帝子猛然抬眼,眼中光芒四射。
“大师,为了所爱的女子,我也会那么做!而如果此刻……此刻说话的是母亲,即便无若仍是孤魂一缕,于我又是何等快活!”
一时,枯水竟似被眼前少年突发的激情惊呆了,良久,他才再次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无若,既然一直在等,为什么不朝他再走前一步?”
这位帝子脸上突然现出超出年龄数倍的冷郁,他眼睫再次垂下,语气近似漠然,“大师,我生下之日,不就开始等了吗?已故的‘四宝’,现在的‘四卫’,姬伯,阿风,小溪,潜渊内外的所有人,甚至大师,不都陪着在等吗?”
再看枯水,他点头的同时也一怔,脸上随之现出一丝笑——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