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馥来到皇家饭店会议室外,不过却被迎宾人员挡在了门外。这年头东北穿长跑马褂,最主要还留根长辫子的,不能说没有。但是皇家饭店里却不实行这套,所以迎宾员一看周馥的打扮就已经猜测到了他的身份,多半是那批陪着恭亲王奕䜣和北洋大臣李鸿章一起过来清廷官员。当然,具体周馥是谁,他们并不知道。
就在周馥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进入会场旁听的时候,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从他身边经过,这人一见周馥先是一愣,然后笑道:“务山,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起初周馥还真没认出来,后来仔细一端详,才恍然大悟,立刻抱腕拱手道:“原来是惠普兄。”
来的不是旁人,乃是东北自治区的外交部长赵烈文,不过他现在的这身打扮,可与当初有了极大的差别。首先就是辫子没了,留着板寸,看起来很精神,还带着几分精明强干的问道,这与当初的文质彬彬,可有了极大的区别。再有就是衣着,既不是中式的马褂长袍,也不是正统的西服,一身后世的休闲装,黑色的皮鞋。不用问,都是王一带起来的风潮。手腕上带着镶满碎钻的满天星手表,一般都藏在衣袖中,不过偶尔露出也是尽显奢华。这表的来历也是非比寻常,乃是王一送给自治区元勋的礼物。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您,惠普兄。”
赵烈文和周馥是老相识,不过对于赵烈文这种时髦的打扮,周馥有点受惊。
“最近我们举办了一次国际医学交流活动,英,法,德,美四国的顶尖医学专家都有来参加会议,发表论文。我作为外事部门的负责人,也算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而这次交流活动就在皇家饭店举行,若非如此,务山,我们还真见不到的。”
东北与清廷就弓长岭骚乱问题已经达成了协议,本来东北以为这些人早就该走的,可是恭亲王奕䜣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要留下来对东北的具体情况进行考察。李鸿章是陪着恭亲王过来的,这家伙不走,李鸿章也不好单独离开,幸亏天津离东北不远,双方之间现在已经架设了电话线路,所以处理事情到不是非常麻烦。可即便这样,李鸿章在东北待得也是心急火燎的。
“原来如此。”周馥点点头。
“务山在此所为何事?”
“这个……”周馥觉得这事说起来有些丢人,所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总不能说自己硬要进饭店的会议室旁听吧。
饭店的迎宾人员显然认识赵烈文,于是微微在低语了几句。赵烈文这时才明白怎么回事,转身低头吩咐道:“让他进去吧。”
迎宾员点点头。
赵烈文对着周馥笑道:“这些技工之王都是我们东北国宝级的人物,别看我是外交部长,若是逆了这帮人的性子,我也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是为何?”周馥不解。
“我东北靠工业起家,没有我赵烈文,工厂照开,设备照跑,但是没有这些人,工厂就完了,我东北的根本也就丢了。别看工厂里的机器不是这些人发明的,但却是他们造出来的。董事长曾经说过,技工是东北最大的财富,所以现在东北才有了技工之王的比试。他们就像国子监里的大儒,在东北桃李满天下,徒子徒孙遍地都是,要说一呼百应,其实也不夸张。”
周馥听完多少有些明白了赵烈文的意思,虽然其中不免夸张的成分,不过也确实反映了东北对技工培养的重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一帮外国人走了过来,这时赵烈文与周馥告辞,道:“务山,你进去吧,我的客人到了,失陪。”
“客气,惠普兄请便。”
赵烈文跟着一帮外国人走了,周馥看了那迎宾员一眼,之后也进入了会场。
李鸿章坐在房间里,眉头紧锁,心中的思绪不自觉都集中在周馥的话上。“是该为自己谋划谋划了。”起身来到阳台上,望着对面的群山的层峦迭嶂,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阵微风吹来,带着些许的花香,李鸿章伸了个懒腰,本想回到房间内,再转身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恭亲王奕䜣此刻也站在阳台上。李鸿章下意识地一施礼,对方显然并没看见他。李鸿章想想,便进了房间。
东北的一切都给了奕䜣太多的震撼,饭店的对面是一片山,山脚下是一所四层楼的学校,按照东北的习惯里面应该是座小学,里面都是附近工业区工厂中职工的子女。今天似乎有什么特别活动,一群明显是家长的成人正在观看一场孩子间的足球比赛。奕䜣并不明白足球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些父母脸上的笑脸,这时却深深刺痛了他的神经。
自从辛酉政变之后,他开始正式登上大清王朝的中心舞台,虽然上面还有两宫压制,但三方也算铁三角,总的来说,奕䜣的压力并不大。可是这么多年执政下来,他到底给大清带来了什么?真要一蹬腿,下到地下见了列祖列宗,他是否能问心无愧?
奕䜣自己不敢想,后来慈安太后离世,铁三角缺了一方,权利的平衡被打破,对于自己的下野,奕䜣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本来就想在恭王府内,当个隐世王爷,过此残生也就算了。可是随着东北的强势崛起,作为爱新觉罗的子孙,要是不着急,那就是假的。在奕䜣心目中,东北之患甚于当年的太平反贼,这才有了王元山进东北挑起满汉骚乱这一出。
奕䜣清楚,这就是一敌损一千,子孙八百的招儿,可是在他的位置上,为了大清的百年国祚,他不得不博,不得不拼。对于西太后,对于所谓的新军,他看得比谁都清楚。北洋,南洋,八旗,绿营,皆是土鸡瓦狗,在东北面前没有丝毫的抵抗之力。
虽然不敢肯定自己的计划一定成功,但是有了日本人的帮助,至少也有了几分成功的可能,但显然他太高估了己方和日本人的能力,而小看了东北情报局那位丑男局长。东北与清廷各个层级之间的关系,远比奕䜣想得还要紧密深刻。大量的关内移民现在生活在东北治下,无论是北方人青睐的东北本土,还是南方人中意的东南亚五省,民间关系之深厚,让奕䜣坐立不安。而清廷内部官员与东北的交往,则更让奕䜣心惊胆颤。汉官中影响力巨大的几大家族,包括曾家,左家,岑家,乃至之前与东北颇有过节的现任两广总督张之洞的张家,洋务派与清流现在在东北面前都没有了分别,只不过是关系深浅不同而已。
这样的现状给了清廷巨大的压力,可是若论关系深浅,谁也比不上现在京城里的那些满族权贵与东北的关系。当初王一建立大商之后,并没有过分损害东北满族贵族们的权利,他们的土地大部分都被东北自治区政府收购或者换成了各大集团企业的股份。如今的收益比当初纯靠佃农种地高出数倍不止,因此真正抱怨的,并没有多少人。现在最让奕䜣担忧的也是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损害东北的利益,造成时局动荡,伤害的不仅仅只是东北自治区政府,同样也包含着这些入股了东北企业的满族贵族们。这股力量之强大,连慈禧都不敢正面其锋,这也是奕䜣被送到东北来的最主要原因!
而到了东北之后,奕䜣虽然没机会四处走走看看,但是就目前的所见所闻,内心之震撼已经是无以复加。
站在皇家饭店的阳台上,五十多岁的奕䜣望着对面的小学校里足球赛的热烈场面,听着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内心却涌起阵阵无力之感。
“我大清的百年基业,就这样完了么?”恭亲王奕䜣忽然老泪纵横,跪在了地上。
刚刚走进房间的李鸿章正好在顺风的方向,隐隐听到了恭亲王的话语,身体一僵,旋即叹了口气,心道:“恭亲王啊恭亲王,你又是何苦呢?如今的大清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清,国祚崩坏,气运消融。虽然二十多年前,曾文正公将大清从最危急的局势中挽救回来,但是整个江山社稷已经病入膏肓,眼前的局势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别说你不是皇帝,就算你是皇帝,又能如何?别说是你,就是康乾重生,面对眼下的局面,也只能一筹莫展。这已经不是从前的时代,一切都变了。”
恭亲王又如何不知眼下的局面,站起身的他双手抓着面前的阳台横杆,一双老手因为用力过猛,微微颤抖,其上青筋毕现,血管怒张。
“也许……这是最后的办法!”
奕䜣似乎下定了决心,回到房间刷刷点点写了一封书信。将全部下人都打发出房间之后,他闭上双眼似乎在做告别,片刻的时间转瞬即过,他再次睁开双眼,之后将书信藏在衣袖内,其后缓步来到阳台上,一跃而下!
以死明志,以死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