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农场工人来说,保安队员身上的一身绿皮不仅意味着更高的收入,还有地位、荣誉。
农场除了有几千名工人,大片的田野,还有一个几千人的军营。那是保安公司的训练场,平时封闭起来,旁人不得进入,工人们被告知,不要到那边军营去。
为了保证农场安全,预防这里的工人闹事(从来没有过),平时农场里驻有一个百来人的保安队。
保安队员不少都是从农场里挑选出来的,所以尽管不能靠近军营,但工人们也知道这些绿皮在进行军事训练,据说是为了保护公司财产和工人安全,免受土人袭击。
方圆百里都是农场的土地,鬼知道农场有什么不安全的地方,那些传说中吓人的土人工人们难得一见。
不过,据一些来得比较早的工人说,原来刚开垦的时候,周围确实还一些土人,只是这两年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好像一下子就消失似的。
日复一日,农场慢慢地发展起来,从前的森林几乎变成了一个小城镇,而农场的土地面积远远超出当初购买的地方,一扩再扩,也不见有土人来抗议。
事情就这么神奇。虽然先来的工人变成了工头而沉默或者被调到别处,后来者几乎不知道他们脚下的农场曾是某些土人的森林,他们只感到亲切,因为这里几乎跟国内唐山差不多。
人皆有好奇之心,越不让农场工人知道林中军营的情况,农场工人越感兴趣。
保安队的那一身绿皮,他们心里有种特殊的情感,熟悉而陌生,还有些好奇。
虽然他们从来不敢随便进入那片区域,但林中不时地传来的枪声让他们意识到什么。
有时,工人下工经过军营门口的时候,会看见那些绿皮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一身泥水一身汗,那些严厉的军官在旁边大声地呼喝泥潭里的士兵。
那些教官的口音有些奇怪,好像还是洋人来着。
半夜里还常常听见不远处传来紧急的哨声,那些绿皮被长官从床上赶下来,然后就是一阵紧张密集的脚步声后,保安队营地的吵杂声消失了,直到第二天工人们上工途中,那些绿皮他们刚刚完成了夜间训练,一身露水地回到农场。
他们脸色疲惫,但眼神锐利,隐隐有种煞气,让经过的农场工人不敢多看,就被工头催促着上工。
最近农场的气氛有些紧张,绿皮们有时消失好几天,而附近的军营来了不少人,封得严严实实地卡车拉着一车车的东西不断地进出。来了不少人,又走了不少人。
农场工人们觉得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心思敏感的工人看着那隐藏在一片翠绿里面的军营,总会感到一股杀气,有时晚上睡觉也不踏实,生怕那些绿皮突然杀过来。
这几个月来,树林里常常传来一阵阵厮杀的声音,枪声、炮声,还有隆隆的飞鸟声。
是的,那些大鸟偶尔飞过农场上空时会得意地摇摇翅膀,上面好像还坐着人。
人怎么会飞到天上呢?后来工人们才知道那大鸟叫飞机,不仅会飞,还会“下雨”,呼呼飞过,就把农药喷洒在庄稼上,但更多的时候,那些飞鸟会把炸弹从空中扔下来,然后就是一阵强烈的爆炸声。
此刻,在灯火通明,静默的饭堂里,农场经理脸上带着几分严肃,在工人中间慢慢地踱步,闪亮的皮鞋咯咯地踩在地板上,仿佛声声踩在众人的心中。
“大家可能都感觉到了,最近农场不大太平,为什么呢?
因为有些不敢贪心的土人要过来抢我们的农场,抢我们的庄稼,抢我们的房子,抢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得逞。
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吗?你们是唐人,我也是唐人,所以我们的家乡叫唐山。外面的黑皮是什么人?在黑皮后面的红毛鬼是什么人?
他们都不是好人,不是自己人,是强盗!
大家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也不要认为抢农场不关你们的事,没有农场,谁给你们发工资,你们在唐山的家人谁养?
大家那么辛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赚钱?除了美华公司,全世界还有哪个地方能对你们那么好?
你们摸着良心问问,谁免了你们船费,谁借钱给你寄回家里,谁将你们当人看?
是农场!是美华公司!是千千万万在外打拼互相团结的唐人大集体!
可能要打仗了,我们要做好准备!”
此言一出,众人哇然。
公司要跟红毛和黑皮打仗啦?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但这些朴实的工人听到这个消息后还是感到震惊!
“安静!”农场经理从身后拿出一个喇叭,大声喊道。
“知道什么是卖猪仔吗?知道我们是如何被人欺负的吗?知道我们被人一次次杀戮吗?
今天我就要告诉你们,什么叫血泪下南洋!让你们这些整天抱怨辛苦的人知道什么叫悲惨!”
农场经理一挥手,从身边的随从接过来一叠资料,上面展示了以前在荷兰人的种植园里,华人工人猪仔一般的待遇。
“发下去,都让大家看看!”经理道。
发到工人手里的是一张张灰色的油印画像,尽管有些模糊,但正是那些模糊黑白的画像让工人沉默了。
虽然他们坐着美华公司的船下南洋,拥挤、肮脏、不卫生、潮湿等坐船经历让他们记忆深刻,但相比图像上那些麻木的工人被人当做猪仔一样密密麻麻地关在船舱,他们的原先的那些苦一点也不算什么,至少他们绝大部分能安然无恙的来到棉兰。
这时,工作人员进来,在农场经理耳边说了句什么。
农场经理听完一喜,扯着嗓子喊道:“先停下来,现在到大家到外面的操场集合。”
工人们疑惑地来到操场上,只见原本空旷的操场支起了一块白色的大幕,旁边拉起电线,几个小青年正在麻利地捣鼓着一台机器,那机器射出一道光照在不远处的大帷幕上,于是上面就出现里走动的人影子。
是电影!
不少人反应过来了。没错,就是电影,特意从棉兰市区送过来的。
这是一部关于华工下南洋的片子,华工被荷兰殖民者在种植园里虐待压榨的情景一一在电影上播放出来。
电影是无声的,黑白的,一幕幕像无声的控诉,控诉南洋华工悲惨的遭遇。
看着那一张张悲伤麻木的脸,在场的农场工人脸上戚戚然的表情。
农场经理心里微微一笑,心道:这电影真不错。
奇妙的是,这里不仅是放映场,还是片场。
《一个国家的诞生》摄制组,正在对现场拍摄,那几个摄影师是特意从美国的威廉电影公司赶来的,他们都是白人,不过对于电影的执著(看在不菲报酬份上),他们自动过滤了这些即将要“闹事”的华人对西方人的辱骂(可能也听不懂)。
电影不长,只有短短几分钟,看样子像是临时制作出来的。
看完电影,农场经理的动员好戏又继续上演了。
随着美国摄影师慢慢地推动摄影机,农场经理悲愤慷慨的神态被一一记录下来——“那些红毛荷兰人个个都是人渣,他们把人骗来南洋后,还经常不发工资给工人,用大烟来控制,为他们卖命,直到工人干不动了,就一脚踢开。
大家都是知道鸦片是害人的东西,所以之前在附近开赌场和烟馆的家伙被我们吊死了!尸体还挂在外面。
这是公司对大家的关爱。现在问题是这样,荷兰红毛鬼勾结土人要过来抢东西了,如果我们不反抗,你们的下场就跟电影上的工人一样。
就算逃也逃不了,有本事你游回唐山,回唐山你们能干什么?”
经理的当头棒喝让这些人意识到,如果不奋起反抗,保住农场的话,他们就回不去家乡了,已经被逼上死路了。
看着那些工人悲愤的眼神,经理感觉气氛差不多了,再吓唬他们就把这些老实人吓坏了。
他又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信,话锋一转:“不过,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了。
公司在很早以前就准备了,我们的树林里的军队可不是吃素的,大炮飞机大大地有,敌人不来则已,来就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百人杀一百个,黑皮要杀,红毛也照杀!”
摄影机的电流声在轻微作响,农场经理的话让会场鸦雀无声,他杀气腾腾的话让不少工人对他的认识更深刻了。
没想到平时一脸和气、文质彬彬的经理是个比那些绿皮还要凶狠的角色,先不论他的话是真是假,以后千万不能撞到他手里。
饭堂里一时气氛紧张到几点,等工人们感觉到自己的杀意和信心后,农场经理继续道:“今天和大家讲这些,不是让大伙去打仗,只是提个醒,让大伙心里有数。
说实话,我宁愿带着你们去收拾那些黑皮土人,但这种机会不大,因为我们的军队太强大了,他们不会留机会给我的。唉——”
听到不用上战场,那些工人心里舒了口气,又被经理丧气的样子有些逗乐。
“不过,虽然轮不到我们去打仗,但有备无患,必要的训练还是要的。
其实这个工作大家平时都做得不错,你们除了不会打枪外,纪律、服从、队列、举止都像个军人,比那些黑皮大烟兵强多了。那些黑皮没什么本事,就他们那熊样,我哪年没弄死十个八个啊?”
众人呵呵一乐,尽管知道经理在吹牛,但听他这样一说,心里的恐惧去了大半。
“明天军队会来人,教大家打枪的。好好练,别给我丢人。练得好,放你们半天假,不用参加农场工作,练得不好的继续把别人的活干了。”
听到要打枪,有些工人兴奋,也有些凝重,他们都意识到以前单调而充实的日子要改变了。
“最后,还有句话送给大家,就是富贵险中求。保安队对招人,希望大家踊跃报名,领了这身绿皮。
好处就是每月多领两块大洋,表现优秀者会被优先提拔。每个保安队员战后将获得10亩土地,这是最起码的。
我就是从保安队里出来的,每个月工资100个大洋,还分有房子,配有汽车,和50亩土地。
要不是被你们这帮兔崽子拖累,老子宁愿不要干这农场经理,也要去战场上博一份事业。
你们当中那个如果有机会上了战场,就勇敢地往前冲,那些黑皮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立了功了,分一百几十亩土地不再话下。”??????
“我们脚下的农场、还有农场旁边的森林,加起来也有上百万亩了,应该不小了,但你们知道吗?
这样的农场公司有几百个,农场的土地将来都会非给立功的人。谁的功劳大,分的田地就多。”
“经理,你说的可是真话?真能分几十亩地?”人群中有人问道。
尽管经理胯下海口,工人们还是愿意从他口中再确定一番。
对于这些漂洋过海的苦哈哈来说,土地是个不能随便触碰的G点,为了土地他们愿意做任何事!几十亩的土地足以让他们拼了老命了。
“公司有本事在短短几年开垦这么大的农场,你觉得公司没能力兑现诺言么?”
经理呵呵一笑,很满意这个问题,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连几个反问。
“你觉得这里的土地多么?那些树林开垦出来是不是都是好田?你知道这里的土人都不会耕田的,丢在这里不是白白浪费么?我们占了好不好?一个人耕不了那么多地,让家里人过来好不好?”
这话太反动了,教唆的味道太明显了,被摄影机记录下来,百年后成为土著指着华人罪恶的有力凭证。(不过,印第安人指责美国人有用么?)在农场经理的谆谆善诱下,工人们想到那几十亩土地,心里就像打了个鸡血一样,恨不能挽起袖子就上。
看着那些和朴实的工人的热情被自己调得很嗨了,农场经理露出欣慰的笑容。
想到在法国时受的脚伤,他心里有些黯然。当初一同从法国回来的兄弟不少都当上了营长连长了。
心道:南华军武器精良,训练有素,也不必自己在欧洲战场上见到的法国兵差,收拾土人和没落的荷兰人应该不是问题,遗憾自己不能披挂上阵了,不然凭自己的本事,怎么混个营长团长的,说不准还能当个将军呢?
第二天,农场果然来了一个车队,上面下来几个腰杆挺拔,一脸冷峻的士兵。在农场经理的指挥下,一箱箱的武器从车上搬下来,分发给一脸肃然的工人们。
这样的情景也同时在棉兰或者苏门答腊、婆罗洲的其他美华公司的农场里上演,一时之间,印尼群岛密林里枪声大作,杀气弥漫。而周围的土著一早就蒸发在空气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