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世今生

目录:官路豪门| 作者:懵懂的猪| 类别:其他类型

    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楚振邦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胸口火烧般的郁闷胀痛,嗓子眼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杂草,又刺又剌,透不过气来。(w/w/w.shouda8.c/o/m 手、打。吧更新超快)

    睁开眼,眼皮有点粘连,五颜六色的光斑在瞳孔里跳跃良久,才看到一蓬罩在头顶的蚊帐。老旧的蚊帐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了,色泽灰黄,不经意还能看到暗红色的血斑。

    耳边有嗡嗡的噪音,扭头看看,却是离床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台落地扇,正在嗡嗡的噪响中摇头晃脑。

    落地扇的后面有一张写字台,通体红褐色,只是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桌子上漆迹斑驳,很多地方都裸露出了橘红的木色。

    离着桌子不到两三步远的地方有一道米黄色的房门,房门上方镶嵌着两块玻璃。门后挂着一面镜子,镜子右下角破了一道裂纹,曲折蜿蜒的裂口正好将镜子上喷着的一行字分成两部分,眯眼看看,那一行红色的小字却是“为人民服务”。

    房间不大,摆设也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简陋,但它带给楚振邦的却是一种久违的熟悉。

    这个房间楚振邦实在是太熟悉了,即便是分别了二十年,那些深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还是能轻而易举的翻找出来。

    在大学毕业,去南方打拼之前,这里就是楚振邦的家。那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在县里的棉纺厂工作,当时住的就是棉纺厂家属院的房子,而且一住就是几十年。

    “……当初的大主意是我拿的,合同也是我签的,你们谁都不用管,我负全部责任……”

    卧室的房门没有关紧,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来。

    这个声音的腔调和音质都让楚振邦感觉非常熟悉,只是脑子里现在乱的很,一时间想不起声音的主人是谁。

    “老刘,现在不是考虑谁负责任的时候,”前一个声音刚刚落地,紧接着又是一个声音传进来,“而是要赶紧拿出个对策来……”

    楚振邦身子一阵,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尽管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听到过了,可此时咋一听到,还是让人禁不住鼻头发酸。

    这声音是属于父亲的,那个曾经意气风发但最终却因为一场诈骗案而落得郁郁而终的父亲。

    听父亲的声音提到“老刘”,楚振邦的思绪禁不住回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90年,渠水这个处在大安岭群山环抱中的小县城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贫困县,全县唯一一家有点规模的企业就是县棉纺厂。

    当时父亲楚建国是棉纺厂的厂长,“老刘”刘红军是从县轻工局转过来挂职的副厂长兼党组书记。

    90年的渠水县棉纺厂已经陷入了经营困难的泥淖,全场近两千号职工,再加上好几百领取退休金的退休工人,给厂里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这一年,楚振邦正好从哈市商专毕业,毕业前夕,县棉纺厂接到了一个大单,经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余长志的介绍,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外贸企业向厂里订购八万件出口型棉衬,给出了15元一件的报价。

    在90年,尤其是对渠水棉纺厂这样一家企业来说,上百万的合同绝对是超级大单了,再加上有县里盯着,厂里对这个单子很重视。双方具体的洽谈过程楚振邦并不清楚,只知道那家外贸企业只向厂里支付了十万元的订货款,之后就没了影子。

    厂里经过几个月加班加点的忙碌,将订单完成之后却找不到买家,这才知道上了当。数万件棉衬堆积在仓库里销不出去,进料的资金、工人的工资、银行的欠贷一样都兑付不了,再加上原本的效益就不是很好,雪上加霜,直接陷入了绝境。

    楚振邦记得清楚,就在这一年的八月,被拖欠了四个月工资的棉纺厂上千号职工集体上访,最终把这件事闹到了市里。当月,市里作出决定,撤销了渠水县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余长志的职务,同时对县棉纺厂进行整改,父亲与刘红军都受到了撤职处分,之后不久,县棉纺厂破产,直到92年被一家名为乐胜轻纺的企业以270万元的超低价收购。

    经过这一番打击,再加上那些厂里的职工总在人前人后的搬弄是非,父亲意志消沉,整日借酒买醉,而且每每喝醉了便于母亲争吵。

    棉纺厂破产之后,母亲也失去了工作,全家人的生活就靠母亲经营的一家小卖部维持,日子过得相当辛苦,直到父亲在四年后去世,楚振邦在深圳混出头,拮据的状况才得以扭转。

    回想起来,脑海中的记忆就像是一场梦,虽然零零碎碎但是却异常清晰。

    楚振邦一世的命运几乎都与父亲、与渠水县棉纺厂的没落有着直接关联。

    92年收购渠水县棉纺厂的乐胜轻纺便是云升实业集团下属的第一家轻纺企业,那一场诈骗案的幕后策划者便是这家集团的掌舵人秦茂源。

    十年前,已经在南方证券界崭露头角的楚振邦很偶然的得知这一内幕,便毅然跳槽加入了秦茂源名下的兆达基金,十年的苦心经营,目的无非就是整垮秦茂源,整垮他的“秦河系”,为父亲以及那些在诈骗案中陨落的人们讨回一个公道。

    房门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感觉似乎有一个人走进来,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

    楚振邦闭着眼,察觉到来人走过来坐在了床边,紧接着,一只温暖的手摸到脸上,替自己抹掉了眼角渗出来的眼泪。

    楚振邦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终生难忘的脸,这张脸的主人在六年前过世了,而且过世的时候,要比现在苍老的多。

    “小犊,别怪你爸昂,他就是那脾气……”方红玉坐在床边,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忧愁。

    “小犊”是楚振邦的小名,方红玉生他的时候早产,小人刚出世才不到六斤,起小犊这么个小名,是希望他壮的像牛犊一样,讨个吉利。

    母亲在棉纺厂细纱车间工作,经年累月的,手上剌的口子都生了老茧,摸在脸上感觉很不舒服,但却很真实。

    楚振邦愕然看着经年未见的母亲,脑子里闪现的却是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20年前,就在刚刚从哈市商专毕业的时候,楚振邦分配的单位是渠水县团委。为了拿到这个分配名额,父亲楚建国是走了关系、欠了人情的。

    楚振邦在商专学的是国际贸易,那时候人也年轻,难免气盛了一点,再加上学习成绩很出色,就总想着要学以致用,凭自己的真本事干出一番事业来。

    团委是个清水衙门,但却是提干升迁最快捷的一个部门,无奈楚振邦无意仕途,所以听说父亲擅作主张的安排之后,还跟父亲吵了一架。

    父亲楚建国是军转干部,脾气臭得很,楚振邦至今还记得,当时跟父亲吵嘴的时候,老头恼羞成怒,不管不顾的随手抄过一个烟灰缸砸过来,正打在自己额头上,让自己整整昏迷了一天。

    也许是这段记忆太深刻了,时隔二十年,回想起来竟然还是如此的清晰。

    楚振邦下意识的抬手抹抹额头,可不是,左边的头上贴着一块纱布,可按一按,却没有什么痛感。

    见儿子伸手去摸额头,方红玉又叹口气,看看卧室的房门,尽管只是虚掩着,可也看不到客厅里的情况。

    “妈知道你的心思,”撩开灰色格子衫的下摆,方红玉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方交叠的整整齐齐的手绢,飞快的塞到楚振邦枕头底下,说道,“你要去南边闯一闯也好,你爸不支持你,妈支持你……”

    楚振邦脑子里嗡嗡作响,母亲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二十年前,在离开渠水去南方打拼之前,同样的一幕就曾经出现过。当时母亲说的也是这些话,一个字都不差,如果不出意外,那手绢里包着的就是三千块钱。

    楚振邦又忍不住鼻头发酸,胸腔里像是闷了一口气,堵得恨不能大喊一声才觉得痛快。

    二十年前自己实在是太没有良心,躺在床上修养了两天,就背着父亲偷偷南下了,此后一走就是三个月,没有跟家里联系过。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年之后,而那时候父亲已经被撤职,整日里嗜酒如命。

    回头想想,父亲落到最后那步田地与自己的任性未尝没有关心。

    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没有理由重新出现,楚振邦躺在床上,权当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方红玉在床边又坐了一会儿,见儿子不说话,只认为他还在生老头子的气,嘟嘟囔囔的自语两句,叹息一声,起身走出卧室。

    听到母亲离开时的脚步声,楚振邦睁开眼,歪着头看了一眼母亲的背影,心道若是上天能给一个选择的机会,让自己能够重新再活一次,自己说不得就要走另一条路。

    生活总归免不了会有遗憾,可若是能有机会挽回那关乎一生命运的错失,楚振邦愿付出任何代价。

    心想着这就是一场梦,迷迷糊糊的楚振邦倒是真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过来的时候,卧室里光线昏暗,看看斜对面的窗户,窗外的天色已经到了黄昏。

    房间还是入睡前那个房间,楚振邦也搞不明白自己是不是仍在梦里,但一场梦做了这么久还这么真实,总归是有些蹊跷。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原本是一动都不想动,就想这么躺着直到梦境结束,可实在架不住肚子里那种真是的饥饿,楚振邦咬咬牙,翻身爬起来。

    起床的一刻,脑袋还有点晕眩,就像是宿醉之后将醒未醒时的感觉。

    卧室门外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楚振邦走到门边,下意识的朝镜子里看了一眼。

    一如记忆中年轻时的样子,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挺直,嘴上的胡须还没有长出来,生了一层稚嫩的茸毛,只是额头上贴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纱布,破坏了本该有的那一份英气。

    把纱布揭下来,额头上只留了一道不到半寸长的破口,伤口已经凝了疤,有些清晰的红肿。

    楚振邦伸手在伤口上按了按,钻心的疼,扯得后脖颈都有些麻木。

    楚振邦心想,都说梦里感觉不到疼,那现在就不是在做梦了,可要不是梦的话,自己又怎么会回到二十年前的这个时候?难不成那颗氰化钾药丸变成了通神的灵丹?

    皱眉想了想,找不到半点头绪,索性不再去想。

    前世见惯了风雨,楚振邦早已练就了一番泰山崩于前而安之若素的性子,心里只想:若是做梦的话,那就等它自然去醒,如果不是梦,索性就这么活,有了二十年的经历,想必能活的更精彩,更少一些遗憾。

    叉开五指随意的拢拢头发,楚振邦拉开房门走出去。

    棉纺厂家属院的住房很简陋,清一色的都是平房,而且没有独立的院落,就是那么一排房子,从头通到尾,像是大通铺,几户人家每户分上两三间。

    楚振邦一家人分了三间,为了方便,三间房子都打通了,左右两间是卧室,中间一间打了隔断,前面是客厅,后面是厨房,虽然简陋,但也是五脏俱全。

    从屋里出来,楚振邦正好看到母亲端了一个竹篦子从厨房朝外走,篦子上盖了一块布,露出来一角油饼。

    方红玉看到儿子起床了,原本紧蹙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满脸欢喜的问道:“怎么起来啦,头不疼了吗?”

    面对原本应该早已逝去的母亲,楚振邦的心里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有惶惑也有喜悦,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心酸。

    “不疼了,”迎上去接过母亲手里的篦子,楚振邦含糊不清的问道,“我爸呢?”

    “你爸今晚值班,”方红玉脸上闪过一丝愁绪,叹口气说道,“这些日子厂里困难,工人情绪也不稳定,他们这些做领导的就轮流值班,哎……这叫什么事啊。”

    客厅里有一张高不及膝的四角小方桌,上面摆放着几个菜盘子。平常人家的晚餐也不可能多么丰盛,一盘番茄炒鸡蛋,一盘肉丝韭黄——与楚振邦记忆中自己在家吃的最后一顿晚餐完全相同,二十年前,他吃了这一顿晚餐之后,当天晚上就离家出走了,如今回想起来,简直就是混蛋做派。

    心里堵着懊悔,楚振邦默然不语的搬过一个马扎,贴着方桌边坐下。

    方红玉瞅着儿子面色不快,只当他还在跟老头子生气,嘴唇动动,想着要劝两句,又想儿子已经大了,怎么也该懂事了,劝说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母亲烙的油饼是死面的,擀面的时候铺了香油,还撒了点葱花,吃起来香而不腻,口感劲道。

    尽管心里装着事,可毕竟近二十年没有尝过母亲亲手烙的油饼了,再加上肚子却是饿了,楚振邦的吃相很是饕餮,面盆口那么大的油饼,不一会儿工夫就下去两张。

    方红玉在边上看着儿子吃相难看,心里却是很高兴,只是一个劲的叮咛“慢点吃,别噎着”。

    吃了两张油饼,又喝了一碗大米粥,肚子里不空了,脑子里的抑郁似乎也散开不少。楚振邦反着手,用手背在嘴上抹一把,犹豫了一下,说道:“妈,我的报到证呢?”

    “哦?”方红玉一愣,开着儿子的目光中透出几分不解。

    楚振邦问的报到证就是去县团委报道的校方证明,之前与父亲吵架的时候,报到证被他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过几天我去县委报道,”楚振邦低着头,说道。

    “不是说不去了吗?”方红玉只当儿子在赌气,劝说道,“小犊啊,是不是还在生你爸的气?你别怪他,他也是为你好,只想着……”

    “不是,你想哪儿去了,妈,”楚振邦知道母亲是误会了,笑道,“我是真的想清楚了。老俗话不是说嘛,‘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南方有多好那都是人家说的,咱又没看见过,你儿子这脾气到那儿还没准混不混得开呢。还是在家里好,那么多亲戚朋友,就算混不开总也有人照应着。”

    方红玉一听挺高兴,心道儿子那一烟灰缸倒是没白挨,脑子开窍了,也懂事了。

    尽管之前说是支持儿子去南方闯荡,但毕竟二老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方红玉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百分之一百的不愿意让楚振邦离开家门。更何况老头子又是那么一副倔脾气,时下烦心的事又挺多,若是楚振邦真的偷偷跑了,老头回来还指不定怎么闹呢。

    现在好啦,尽管不知道儿子为什么改了主意,至少方红玉不用为独子的远游整天牵肠挂肚,也不用在儿子与老伴之间左右为难了。

    去了一个纠结的心病,方红玉的情绪顿时好起来,攒着的眉头舒展开了,就连两鬓的皱纹似乎都少了许多。

    楚振邦看得清楚,心下禁不住暗自叹息,瞅瞅眼前,再回想一下二十年前,当时自己离家出走,两位老人该是何等的伤心啊。

    吃了晚饭,帮着母亲收拾桌子的时候,楚振邦问起厂里的事。

    方红玉知道的情况也不多,只是说县里的领导对厂里的困难很重视,下午的时候,余副县长还带着外贸局、轻工局的人去厂里开了个会,听说是准备想别的办法先把那些积压的棉衬销出去,尽可能的减少损失。

    县棉纺厂接的这个单子是由余长志介绍的,现在出了问题,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自然脱不了干系,记忆中的结局显然也证明了这一点。

    对余长志这个人,楚振邦没什么印象,不过堂堂一任常务副县长却倒在几万件积压棉衬上,这个人的能力估计也强不到哪去,别的不说,思想僵化、固步自封、视野不开阔的毛病肯定是有的。

    八万件棉衬,一百多万的资金积压,这个问题放在90年的确很严重,但问题严重并不意味着没有办法解决,关键是这个办法有没有人去认真的想,有没有人能放下身段、抛却顾虑,从企业与职工的利益角度去想。

    刚刚进入七月的天气还不算很热,吃了晚饭,楚振邦搬着个凳子出门,就在门前的墙角下一坐,听着草丛里蛐蛐不厌其烦的鸣叫,想自己的心事。

    头顶的夜空与二十年前的那片夜空同样的纯净,往来打招呼的人们也仍旧是二十年前的那些老邻居。楚振邦想不明白时光为什么会倒流,自己为什么会重新出现在二十年前的岁月里,可很清楚的一点是,颠沛的命运又来到了这个曾经带给自己毕生遗憾的岔路口。

    岔路意味着坎坷,同样也意味着机会,有记忆中的二十年时光在手,楚振邦觉得自己应该把握住命运,尽可能离那些遗憾远一点,更远一点。

    父亲的棉纺厂陷入了债务的泥淖,仓库里囤积的八万件棉衬成为厂子的催命符,如果没有记忆中那二十年的经历,楚振邦除了陪父亲困坐愁城之外,可能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但现在有那二十年的经历打底,情况就的另说了。

    其实八万件棉衬要想销出去并不是很难,不说别的,与渠水仅仅相隔不到二百八十公里就是黑河,只要县里亦或是厂里的那些头头脑脑们能够拿出足够的魄力,这些棉衬要脱手很容易,而且说不定最后还能狠狠的赚上一笔。

    当然,要想走通这一条路,楚振邦也知道难度很大。

    尽管黑河口岸已经重开了将近五年,但受体制以及中俄两国邦交的影响,口岸的边民互市还没有展开,它的主要作用,或者说是法律允许的贸易内容只有两个:国家贸易过货、边境易货贸易。说白了,就是只允许国营性的外贸活动,其它的都属于非法。

    虽然后世赫赫有名的“倒爷”们此刻已经活跃在中俄边境上,但他们从事的贸易都是法律允许之外的,与走私类同——“倒爷”这个名字后世应该归于中性,可在这年头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贬义词。“倒”者,投机倒把也,那可是刑法上明文规定的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