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中崎岖不平的山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阑霭,远处的群山在清濛濛的雾气里隐藏着,轮廓变得模糊不清。
崎岖的山路上爬着三辆车,两辆三菱双排,一辆八成新的金杯。这是从白岭市通往渠水县的最后一道山梁,名为三道岭。山间的公路很有年头了,再加上缺乏修缮保养,早已变得坑洼不平,就像是遭逢了一场流星雨。
楚振邦被剧烈的颠簸从熟睡中惊醒,四周看看,适应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对面座上的黄有道显然是一夜没合眼,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像是吃多了催肥剂的兔子。
说起来,黄有道现在应该很兴奋才对,昨天下午,他和安东正式与季娜伊达确定了合作关系,现在,他与安东可以算是季娜伊达生意上的代理人了。
总的来说,季娜伊达在生意上还是很厚道的,给了他们两成纯利的佣金,这个抽佣的比例已经很高了。最重要的是,与季娜伊达的合作,将给他们今后的生意带来诸多便利,至少有这位大小姐坐镇,苏联的海关、边检、流氓地痞不敢找他们的麻烦了。
不过从黄有道的脸上,现在显然找不到任何兴奋的迹象,楚振邦甚至能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忧虑。
忧虑?
没错,就是忧虑,而且楚振邦还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昨天晚上季娜伊达安排人与黄有道、安东谈过,回来之后,黄有道明显是受了惊吓,他告诉楚振邦,常国宽在布拉戈维申斯克被人绑架了,四五个不明身份的家伙当天中午冲进月城贸易公司,开枪打伤了两个雇员,而后大摇大摆的将常国宽绑走了。
之后不久,贸易公司就接到了勒索信,开口索要赎金600余万人民币,而且给出来的数有零有整,就像是收欠账一样。随信送来的还有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头,信上说的很明白,三天时间把钱凑齐,凑不齐的话下次就把常国宽的脑袋送来。
这还不算,稍晚些时候,群龙无首的月城贸易公司又被进出口贸易委员会的人盯上了,就说这家公司存在不法行为,仓库的物资连同现有资金全部被冻结封存。
用黄有道的话说就是:那丫头忒狠,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啊。
对此,楚振邦倒是没有什么感受,做边贸死的人还少吗?揣着一个淘金梦跑边贸的人多了去了,发财的有,但死的连尸体都找不到更多。别看只是一江之隔,可毕竟江这边叫中国,那边却是叫苏联,更何况如今的苏联盗案丛生、警匪一家,就像是进入无政府状态一样。
类似常国宽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别付赎金,人也别找了,家里老婆孩子的就当从不认识这个人,任他自生自灭去。这话说着似乎很冷漠无情,可却是真理,也是很多当年的“倒爷”每次出门前都要跟家里人交代的。
楚振邦没想着劝解黄有道,其实在最初打算从常国宽手里抢过这个机会的时候,他就应该考虑到后果。
晨光中的金杯小巴转过层峦中的最后一道山梁,前方的公路边的豁然开阔,朝阳光辉与雾霭岚气交映制造出来的迷离中,一座灰色的小城出现在山脚下。
路边的山岗草丛里徜徉着一群山羊,早期牧羊的老汉坐在路边一块岩石上,吧嗒吧嗒的抽着一管旱烟,听到动静漠然的朝路上看一眼,也没有太多的好奇。
“黄经理,渠水到了,”前面开车的司机是黄有道公司的,很壮实、很剽悍的一个年轻人,据黄有道介绍,这个年轻人叫“肖四”,大号肖自立,是他花重金雇来的,每月工资一千五百块,身手好,寻常四五个大汉近不了身。
听到前面司机说话,黄有道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转过头来,正看到楚振邦富有深意的笑脸。
对这个年轻人,黄有道再不会像几天前初次见面时那般的看待,正是这个看上去还有点青涩的年轻人,昨天说的一句话令他放弃了给常国宽通风报信的想法——“商场如战场,这句话不是儿戏。”这句话黄有道过去不知道听了几千遍了,可从没像这次这般的记忆深刻,尤其是楚振邦说这句话时那副冷漠的表情、眼睛里游离的目光,更是令黄有道无法摆脱。
忘记曾经谁说过:一个人的性格、思维方式,都是由他的生存环境决定的,对此,黄有道深以为然。可是在楚振邦的身上,黄有道看到了很多的谜团,他想不明白,一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冷血到漠视一个人的生死?
不过还是安东那个俄国犹太佬说的对,从性格上来说,楚振邦更适合做生意,或者说他更适合成为一个资本家。成为一个成功资本家的三大条件:攒取的手段、崛起的机遇、雄厚的资本。手段受性格的制约,机遇需要精明、眼光、胆魄三者结合,资本则是外在的条件,毫无疑问,现在楚振邦缺的就是一个外在条件。
“渠水地方很小,”黄有道的胡思乱想还没有理清楚,楚振邦开口了,“说巴掌大的地方也不过分。黄大哥,你是先去招待所住下,还是想跟我去厂里?”
“先去厂里吧,看看要是几天能把事办完,我就不在这边住了,争取今天晚上赶夜车回去。”黄有道暂时抛开心思,稍一考虑,说道。
“那成,肖哥,前面左拐,咱们走北环直接去厂里。”楚振邦探着身子,凑到前面肖自立的身边,指了指前方的路口说道。
清晨的渠水县城里相当冷清,街道上基本没什么人,只是偶尔能看到一两个早点摊,摊前的客人也是稀稀落落的。
县城里的环城路倒是很齐全,东南西北四环一个不缺,可实际上,骑着自行车绕县城一圈,估计也就是半个多小时。
车开到县棉纺厂大门口,时间还早,厂里还不到上班时间,锈迹斑斑的两扇大铁门紧紧闭合着,只有侧面的小角门开着,也没什么人进出。
“黄大哥,你们先在这等着,我回家去找我爸,”楚振邦指指路边的胡同口,笑道,“离着不远,几分钟我就出来。”
黄有道点点头,说道:“那成,正好我在这抽支烟。”
楚振邦也不多说什么,跳下车直奔家里。
车上肖自立看着楚振邦消失在胡同口,扭头笑道:“黄经理,看不出这小伙子心眼倒是挺多的。”
黄有道手按着坐里面的一个皮箱,没有说话。的确,刚才楚振邦没把人往家里请,那不是他不懂礼数,而是有眼力劲,懂的照顾别人的感受。
黄有道这次是带着现金下来的,上百万的巨款放在哪儿都不少人觊觎,彼此相识的时间又不是很长,说实在的,如果楚振邦把人往家里请,估计黄有道他们都会感觉很尴尬,谁知道你家里怎么个情况啊,要是跟去出不来了怎么办?
楚振邦的确是考虑的这一点,前世经过的事情多了,什么事有忌讳还能不知道?
踩着熟悉的小路一道赶回家,走进门口的时候,闻到从屋里飘出来的葱花炝锅特有的香味。楚振邦深深的吸一口,推门进屋的同时大声道:“妈,我回来啦。”
出人意料的是,充斥着面条清香的堂屋里没看到老妈的影子,倒是四角小饭桌的边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手里还端着一个盛着面的瓷碗。
女人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想把碗放下,没想到碗底碰到了桌沿,“咚”的一声,整碗面都扣在了桌上,面汤撒了一地。
女人大概是被烫到了,“呀”的叫了一声,腿一弹就想跳起来,脚后跟磕在板凳上,身子一歪,咕咚一声,屁股着地摔在地上,两条白的晃眼的大腿翘翘着,姿势说不出的狼狈,可又有几分诱惑。
这场变故绝对在楚振邦的意料之外,瞅瞅这个女人,别说还真认识,就是前段时间跟谢兰秀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好像叫什么“苗苗”的。问题是,她怎么跑到自己家里来了?
“怎么啦,怎么啦?”听到动静,方红玉从厨房里拿这个香油瓶子跑出来,看见儿子站在门口,脸上一喜,也顾不上别的,追问道,“小犊,你咋回来啦?事办成啦?”
“啊,办成啦,”楚振邦嘴里应着,眼睛却看着急匆匆从地上爬起来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只是匆匆一瞥,印象只是小姑娘个头很高,身材很苗条,小模样也出落的挺漂亮,可今天这么一细看,楚振邦也不得不相信山沟里的确能飞出金凤凰。
与那天不同,今天小姑娘上边穿了一件带格子的短袖衬衣,衬衣显然是男式的,虽然勉强合身,但胸前却勒的很紧,凸显出那个部位的饱满高耸。衬衣下摆遮住了蓝色运动短裤的上半部分,却遮不住修长笔直的两条大腿,目测一下,楚振邦甚至怀疑这小姑娘的身高得有三分之二体现在这两条腿上。最令人心动的,是小姑娘的皮肤相当好,嫩白的如同是涂了一层奶脂,却又不会白的太过病态,而是隐隐泛着淡淡的光泽。
难怪廖云生那个老王八蛋会打这小姑娘的主意,这可是棵极品的小白菜啊。
小姑娘面子很薄,而且很怯弱,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看自己有没有摔伤,第一件事就是去收拾桌子,洒出来的面条还想都拨回到碗里去。额前垂着细碎刘海的头始终低着,一抬都不敢抬。
“哎呦,苗苗,摔着了没?”方红玉像是忘了刚进门的儿子,急急的赶过去,见她不说话只是摇头,又忙着把碗抢过来,“行啦,行啦,你别收拾啦,快让我看看……”
话说到这,手上的动作猛地一顿,豁然抬起头来看向儿子,用一种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颤抖着问道:“小犊,你刚才说啥?事办成啦?真的办成啦?!”
楚振邦翻翻眼皮,看来老妈对自己的信心绝对是有待加强啊。
“小犊,这种事可不能拿来说笑的,你知道,厂里这几天都快闹开锅啦,”方红玉兀自不信,说实话,自打儿子去了省城之后,这两天她也考虑过,越考虑越觉得这事不靠谱,“要不是你爸和刘伯伯压着,厂里的离退工人都要到市里上访去了。”
“妈,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楚振邦从门口的脸盆架上扯了一条毛巾,就着盆里的凉水浸湿,一边抹着脸一边说道,“跟你说,这事你儿子不但给办成了,还办的很漂亮。全部的库存衬衣,十五块一件,人家全都包干。这不,人现在就在厂门口等着呢,是带着现金过来的。”
方红玉有些傻眼,之前想过种种的可能性,但从未想过会落得如此圆满,心理上反差一时实在难以调整过来。
“我爸呢?”楚振邦倒像是做了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洗着手漫不经心的问道,“人我给领回来了,就等着厂里签合同了,人家那边着急,想着今天就办完交割,钱货两清。厂里不是等着钱嘛?正好,让会计今天就结算报账,明天先把拖欠的工资发下去。”
“啊啊……”方红玉这才醒过神来,说话还有点不太利索,“这不是这两天苗苗都在咱家,你爸在单位睡的……”
“苗苗?”楚振邦做出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走到桌边拿起一块大饼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对小姑娘说道,“啊,我认识你,怎么,廖云生那个老王八蛋又骚扰你啦?”
楚振邦原本也只是这么一问,目的是想提醒小姑娘两人什么时候见过面,没成想小姑娘听了这话头埋得更低了,下巴几乎都藏进了胸脯里。
“不是那个老流氓还能是谁?幸好……真是作孽啊,老天早晚收了他。”方红玉愤愤的咒骂一句,转念又想到正事,忙催促道,“先不说这些了,小犊,你赶紧去厂里找你爸去,人家客商来了,可不好人让人家等着。”
楚振邦捏了一根小葱,正准备朝酱碗里蘸,听了这话不情不愿的说道:“着什么急啊,我坐了一晚的车,早晨饭也没吃……”
“回来再吃也晚不了,”自己的儿子自然是自己最心疼,不过眼下还是大事要紧,方红玉伸手把大饼夺过来,催促道,“回来想吃啥妈都给你做,算是慰劳你。”
“呐,你说的啊,不许说话不算数,”楚振邦顺势起身,手背在嘴上一抹,恬着脸嘿嘿笑道,“我想吃纯肉馅的饺子。”
“呵呵,臭小子,就属你嘴馋,”解决了多日来的困扰,方红玉心情大好,“行,反正今天也不用去厂里,咱们就吃饺子。”
又跟老妈说笑两句,楚振邦才离开家门。走在路上,回想前世的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已经到了南边,对家里的事情一无了解,不知道母亲的心事,不知道父亲的担忧,只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风风光光的回来让父母过上好日子,享一享清福。其实如今想来,一切的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老妈心里所谓的清福大概就像眼前这样,不用为家人忧心,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在一起,过着可能不算富裕但却不愁温饱的日子。
从家属院里出来,胡同口上两辆车还在等着,黄有道蹲在路边的水泥牙子上,嘴里叼着一只眼,不知道的估计会把他当成进城的乡下老汉。
看到楚振邦一个人从胡同里出来,黄有道诧异地问道:“楚厂长呢,不在家?”
“我爸昨晚在厂里值班,正好,咱们直接去厂里。”楚振邦朝棉纺厂大门的方向一指,说道。
进去出来这一会,棉纺厂的大门已经开了,稀稀拉拉的还能看到有人进出。
楚振邦走在前面,引着黄有道和两辆车进了厂门,直奔厂长办公室的所在。
楚建国昨天一晚上又没睡好,如果说前段时间厂里的状况很糟糕的话,那么眼下的局面就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了,而是危急,可以说随时都有出大乱子的可能。
厂财务上没钱,工人工资拖欠了三个月,每月除了五十块的补助之外几乎是一分钱都发不下去。与在场的职工相比,那些离退休工人更是凄惨,每月连五十块的补助都没有。
原本有县里余副县长的承诺,厂里的退休工人还能耐着性子等待,可这几天有风声说余长志贪污,区纪委正准备调查他,又有风声说棉纺厂已经坚持不下去了,马上就要破产,破产之后厂里的设备全都拍卖,拿来清还拖欠的银行贷款。
这样的风声一传,铁定是要坏事的。前天上百号离退休工人来厂里要钱,正好把余长志堵在厂里,当时的场面楚建国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说实话,如果不是派出所的人来得及时,估计余长志都躲不了一场痛打。
这两天厂里每天都有人来要钱,或几十人或上百人,这些人堵着各个车间门口,让厂里连工都开不了。
当然,这些还不是最让楚建国感觉头疼的,最让他感觉头疼的,是余长志现在的立场有了动摇。这位焦头烂额的常务副县长这两天都在跟一个叫陈新伟的人接触,洽谈处理棉纺厂这批滞销棉衬的事。
陈新伟这个人在城关镇很有名,凭着一辆贷款买来的解放大卡跑运输起家,一年工夫就成了渠水县城里人尽皆知的“万元户”。两年前陈新伟通过廖云起的关系承包了县里的造纸厂,专门给河北那边的一个大客户造鸭梨箱子,发了大财。
按照刘红军打听来的消息,陈新伟是有意要吃下厂里的这批棉衬,但给出的条件相当苛刻,八万件棉衬,只给了不到六十万的价,而且是分期结算,第一期只给三十万的货款,剩下一部分年后再说。这还不算,他还私下提出要给廖云生一个副厂长的位置,不然这笔生意就没的谈。
廖云生那是什么人?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要让他当了这个副厂长,棉纺厂还能有好?
这两天楚建国也想好了,要是余长志真的跟陈新伟签了合同,他就辞职不干了,这汪浑水谁爱来趟谁来趟,他惹不起总能躲得起,至少眼不见心不烦。
心里装着这些烦闷事,早晨起来楚建国连脸都没洗,就一个人坐在值班室里抽闷烟。一块值班的厂办办事员小孙跑进来的时候,他还挺不高兴,以为是那些要钱的离退职工这么早就来了。
小孙是在厂门口碰到楚振邦的,当时听说跟着来的那个胖子是请来购货的客商,年轻人连想都不想,撒腿就往厂长办公室跑,过来连门也没敲,径直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厂长,厂长……你们家振邦回来啦。”
听说是儿子回来了,楚建国才松了一口气,坐在床上盘着腿,不紧不慢的皱眉说道:“那小子回来你慌什么?”
“不是,不是振邦回来了……嗨,是振邦回来啦,不过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客商。”小孙有些语无伦次,不过好歹能把事说清楚。
“客商?”楚建国手一抖,夹在指缝间的烟卷掉到地上都没感觉到。
“是啊,说是来签合同、提货的,还跟了两辆车过来,这回都进厂了。”小孙急促的说道。
楚建国二话不说,噌的一下从床上蹦下来,光着脚就像朝外跑。
“厂长,鞋……鞋……”小孙追在后面招呼,才算是把他给喊回来。
这会工夫,厂办门外传来汽车马达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楚振邦爽朗的笑声:“黄大哥,别看厂子现在挺破的,可要放在二十年前,这也是我们白岭地区数得上号的好企业了。即便是现在,产品从质量上也是没有半点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