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农历12月的北京干了干冷的,干的唇皮发裂,冷的透皮刺骨。
“啊嚏!”
左林从车上下来,恰逢一股冷风扑面而至,他激灵灵打个冷颤,鼻头一酸,一个喷嚏忍不住打了出来。
这两天北京流感盛行,家里的小孙子染了感冒,结果牵累的一家人跟着遭殃。左林今年都六十有三了,虽然外表看起来还硬朗得很,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可人老了就是老了,他可以不服老,却挡不住身子骨一天一天的虚弱,有个病有个灾什么的,轻易就能找到头上来。
“左老……”刚刚为他打开车门的警卫员从车里拿出来一件大衣,小心翼翼的从后面帮他披上,眼看着前面就是台阶,又扶着他的胳膊搀了他一把。
这个搀扶的动作无疑又触动了老头敏感的神经,他抖手将警卫员甩开,带着几分恼怒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左林的警卫员也不年轻了,光是跟在他身边的日子就有将近二十年了,对他的脾气早就了解透彻了。被他无端的训了一句,警卫员也不气不恼,陪着笑了笑,小心翼翼的护在他身后,几乎是紧盯着他上了台阶。
台阶上是一个爬满了枯藤、覆着白雪的月亮门,门内,一条用水泥砖铺就的甬路蜿蜒延伸,一直通到内里一座雕檐翠瓦的老宅内。隔着门可以看到庭院里站了一些便装的警卫,一个个看上去都精神抖擞、精明干练的样子。
左林走进院子,很快便有一位穿着浅灰色中山装的中年人快步迎上来,招呼道:“左老,您来啦。”
左林点点头,问道:“老政委呢?有没有休息?”
中年人摇摇头,说道:“昨晚半宿没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下,最多就是三个小时。八点钟吃饭的时候,看了外交部送来的函文,发了脾气,骂了娘,这会儿陈医生他们正在给量血压。”
左林皱着眉头,思虑了片刻,回头朝随行的警卫员摆摆手,后者知机的上前两步,从腋下的公文包内取出来一份公文交给他。
接过警卫员递上来的公文,左林一句话也不说,迈腿就朝庭院深处走去。
老宅的门还是过去那种木制糊纸的开合门,只不过窗棱上糊的不是纸,而是明净的玻璃。跨过门槛,屋内厅堂里首先入眼的,就是一张紫红色的八仙桌,桌子上摆放着一些书籍,还有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
视线向右转,内里有一个半遮蔽的屏风,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护士,此刻正站在屏风的边上,后背向着门口。
“一群瓜娃子,做一点点事情就戳锅漏!”屏风后面有个苍老但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用四川方言骂道。
“老首长,您现在不能生气,”随即,又是一个稳健的男声说道,“您看您这一生气,血压不是又上来了……”
左林站在门内迟疑了一下,正想着现在过去是不是合适,鼻腔里又是一阵发痒,忍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个响亮的喷嚏打了出来。
“是不是小左来啦?”这个喷嚏打得很响,那个苍老的声音很快便在屏风后面问道,“我听这个喷嚏打的很有特点,一定是左林,不会错。”
左林揉揉鼻子,换上一副笑容,快步绕过屏风。
屏风后面是个类似书房的所在,三面的墙壁处摆满了书架,在靠着东边两张书架的地方,有两张并排摆放着的沙发,此刻,一位穿着中山装的银发老人正坐在左边的沙发上。他的旁边站着一位身材很高、穿了白大褂的医生,估计就是那位所谓的陈医生。
“老政委,是我,”左林绕过屏风,看到老人的时候满脸堆笑的说道,“怎么啦,听说早晨的时候又发脾气啦?”
老人靠在沙发里,把手一挥,说道:“不提啦,提起来能气死人。”
左林笑笑,将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陈医生。后者很快心领神会,他在老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好啦,老首长,知道您不欢迎我,我就不多打扰您了,不过您可一定要记住,不能多生气,不能吃的太油腻,还要记住按时吃药。”
“哪里来的这么多啰嗦?”老人不耐烦的挥挥手,笑骂道,“难道我的身子骨怎么样,我还没有你清楚?”
陈医生显然是那他没有什么办法,提起诊箱的时候无奈的摇摇头,转身带着随行护士离开了。
“你这个左林,向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你又给我带来喽点什么坏消息。”等到陈医生出了门,脚步声远了,老人才拍拍身边空着的沙发,说道。
“老政委,不是我不想给你带点好消息,实在是最近没有什么好消息,”左林叹了口气,手扶着沙发扶手坐下,将拿着的那份文件递到老人面前,“您看看吧,这是刚刚从莫斯科发回来的消息,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从头到尾都糟糕透顶。”
老人没说什么,他从两个沙发之间的茶几上拿过一副老花镜,戴上之后,头微微朝后仰着,开始翻看手上的文件。
文件稍稍显得有点长,前前后后的一共有十几页,其中的内容都是最近几天莫斯科局势的变化。
“老大哥已经在岔路上越走越远喽,”文件看到一半的时候,老人摇摇头,嘴里咕哝了一句。
左林默默地点了点头。曾几何时,苏联这个老大哥一直都是国内学习的榜样,从十月革命到土地所有制的改革,再到大工业化建设,无一不是如此。期间,中苏的双边关系虽然经历了种种的波折,但向苏联学习的思路,北京方面却是始终没有太大的变化,这种局面一直保持到1978年,也就是改革开放初期。
现如今,在国内政治经济建设的各个方面,苏联老大哥显然已经不再是北京学习的目标了,与此相反,它已经成为了一个负面的典型例子,过去,北京从它身上学习的是经验,而如今则是学习的教训。
所谓的民主化、公开性原则,所谓的多党制,所谓的民主社会主义建设,这些听起来似乎光明可行,但实际上却是毒药一剂的东西,已经将苏联的政权体系推到了悬崖边上,而且还在一步步持续不断的向下滑落。
“莫斯科已经全面向西转喽,这一点,从那个啥子联合国的660号决议就能看的出来,”老人浏览着手中的文件,嘴里说道,“继东欧、非洲之后,莫斯科等于是又失去了中东,而舍掉了追随几十年的小弟伊拉克,已经令苏联的大国地位一落千丈。如果说它是一头骆驼的话,那么现在这头骆驼也就只剩下一幅骨架啦,稍稍有些风吹草动,它就能散喽。”
“老政委说的是,”左林点头说道。
适才,老人口中所说的联合国660号协议,就是以美国为首的几十个西方国家对伊拉克采取武力行动的最终制裁方案。的确,在出兵科威特的问题上,伊拉克就是一个侵略者,但它毕竟是苏联几十年的盟友,为此,当对600号决议投票的时候,苏联那赞成的一票甚至令全世界都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国际问题从来都不是以是非对错来衡量的,而是要以利益为先导的。像美国,整天拿着人权问题敲打对手,却偏偏对全世界最大的独裁者沙特皇室视若不见,这是为什么?不就因为沙特是华盛顿的盟友吗?
现在,在处理伊拉克的问题上,苏联作为巴格达的盟友,不仅没有投反对票,反而投了一个赞成票。这赞成的一票得到了华盛顿的赞扬,美国人盛赞莫斯科的口吻,就像是在夸奖一个小跟班一样,其给人造成的最直接印象就是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冷战,已经走到尾声了,一声终场的哨响,宣布了莫斯科的彻底溃败。
“咦?这是啥子?”老人手中的文件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部分,一份夹在其中的报告显现出来。
报告的扉页上用几个端正的钢笔字写着“苏联问题之我见”几个字,下角的署名是“楚振邦”。
“楚振邦?咋子没有听过这个名字,陌生地很。”老人抬起头,撩起眼前的老花镜,看了看边上的左林,说道。
左林笑了笑,解释了一下楚振邦的身份,而后说道:“这是林道明今天早上转过来的,其中的一些观点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先拿来请您老过目一下。”
“哦?是个年轻人嘛,”老人点点头,掀开了报告的扉页。
报告的内容不是很长,但也有上万字了,老人从头翻到尾,眉头越皱越紧。
“论据倒是很充分,但这些预判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词啦?”看到最后,老人将文件一合,说道。
“不过它终究也是一种观点,”话才说完,老人还不等左林开口,便又接着说道,“这样吧,你拿去给相关方面的专家讨论一下,集思广益总不会有什么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