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破茧
景泽夜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凌晨四点钟左右的时候,曲静深又有些不安,他便跟着醒了。景泽轻声在他耳旁安慰一会,见曲静深渐渐安心睡去,这才站起来伸个懒腰。他无意瞥到门口站着个人,仔细一看,原来是苏京。
景泽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又关上。他问苏京:“有事?”
苏京说:“有点担心,就过来看看。我以为你还睡着,没想到你醒的这么早。”
景泽说:“他睡不好,我也不太敢睡。”
苏京笑了笑,问道:“那你现在还想去睡吗?”
景泽伸直胳膊活动活动筋骨,问苏京:“有烟吗?”
苏京掏出一包烟递到他手上,景泽接过来说:“去顶楼看看,看能不能去楼顶坐坐。”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安静的走廊,果然,去楼顶的楼梯被一道铁门锁住了。但铁门不够高,与房顶间还有不少空隙。景泽看了苏京一眼:“能上去吧?”
苏京点头,景泽纵身跃过去,低头点了一根烟,夹在手上。他答应曲静深要戒烟的,也很多天不抽了,但突然又怀念起烟雾带来的麻醉感和快感。景泽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慢地吐出烟雾。烟果真是好东西,可以让人短暂的变得轻松起来。
楼顶有风,大概许久没有人打扫,上面丢着乱七八糟的垃圾。景泽席地而坐,看着灰蒙蒙的天幕,自言自语:“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晚上的天空也黑的不彻底。”
苏京手里夹着根烟,时不时抽上一口,他淡淡地说:“哪里都一样,景泽,你不要心理压力太大,放轻松点,他不是没事了么。”
景泽把烟衔在嘴角,略微扬起头看苏京。苏京说:“很多事,不管你想多远,你都得先处理好摆在眼前的。”
景泽把烟屁、股随意地吐到地上,说道:“我长这么大,第一回想这么多,竟然觉得时间实在是急迫。”
苏京将胳膊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弹着烟灰。他说:“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一样,我觉得自己眼界很小,想拼命地去融入所在的圈子,参加各种应酬活动。”
景泽又点了支烟,抽了一口,问道:“后来呢?”
苏京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似乎这些往事跟他无关似的。“后来发现,其实人最该追求的是人自己,而不是追求别人的认可与羡慕。”
景泽说:“以前我们哲学老师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与这个世界建立联系,而媒介就是不同的人。”
苏京把烟头掐灭,问道:“景泽,你是在怀疑什么吗?人往往在怀疑一些东西的时候,就会产生各种各样的茫然感。”
景泽没应声,又要点烟,却被苏聚住了手腕。“别逃避,说出来我或许能帮你。”
景泽的手愣在半空中,打火机被风吹灭。他有点泄气地把烟和打火机一起丢到地上,抬眼看苏京:“我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但这并不代表我不爱他。我这两天一直在想,假如他真的醒不过来,那我以后与他的联系又是什么呢?”
苏京耐心地听他说完,顿了顿才说:“人跟世界的联系大概是意识吧,那我这样问你,假如他醒不过来了,你还会不会爱上一个人?”
景泽低头想了许久,认真答道:“不会,不管跟谁,中间都会隔着一个他,身体上发生关系也许可以,但爱上…似乎很困难。”
苏京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本来就很微妙,尤其是爱情这种关系。刚开始相爱,是去控制对方的身体。渐渐的熟悉彼此以后,潜意识里就会去控制对方的意识。”
景泽说:“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妈的,如果不出这样的事,我根本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苏京说:“你想了这些问题,以后跟他相处的方式大概会改变。”
景泽说:“以前我不管对谁都有种游戏心态,但突然发现,我被自己给玩了。”
苏京哈哈大笑:“人不先自玩之,又怎么去玩人?”
景泽看他一眼:“突然觉得你真不是个好人。”
苏京说:“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但在别人眼里看来,与自己定义的千差万别。不管我是不是大家所定义的那种好人,但我不会害你。”
景泽问:“为什么?”
苏京说:“因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又怎么会有好人和坏人的定义?”
景泽听了大笑,“以前真没发现,你还蛮有思想高度的。”
苏京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拒绝卫小武的原因。”
景泽问:“那现在又为什么不拒绝了?”
苏京说:“因为我有一天突然发现,爱情这东西本来就是没有理智的。想爱就去爱,没有具体原因。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假如我是你,我现在就不会问这些问题。”
景泽:“?”
苏京解释道:“我爱上人之前会去想很多很多东西,就算未发生的事,也会忍不住在脑海里构建。而你不会,你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
景泽坐累了,干脆躺到地上。他看着渐明的天色,扭头对苏京说:“如果没有困扰,又怎么叫爱呢?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经地义的事吧。出来混迟早要还的,像我现在这样。整天担惊受怕,巴不得是自己出事。”
苏京说:“本来人在有执念的时候,困扰也就跟着来了。就像租了摊子卖东西的人,总害怕某天会下雨,即便当天没有下。”
景泽问:“那他决定要爱我跟着我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也很痛苦纠结?”
苏京点头:“是的,爱上你这种人的确需要勇气。因为你总让人抓不住,虽然嘴边常常挂着‘我爱你’之类的情话。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凡是轻言的人,必定也会轻易背信。”
景泽说:“经过这件事,我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因为是他让我思考这些东西,这说明我潜意识里爱情的对象,已经是他,也只能是他。”
苏敬他一眼,说:“你把我叫出来说这些,是因为你不甘心吧?”
景泽枕着胳膊,任清晨的风拂过耳际。他淡淡说:“从小就要什么有什么,人生未经历过大挫折,总会这样的。他没醒过来之前,当我决定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接受他时,已经克服了这种不甘心了。”
苏京说:“我真羡慕你。”
景泽问:“什么?”
苏京说:“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景泽疑惑地问:“你不也是这样吗?”
苏京摇头:“凡是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的人,都是很多情的。因为他这性格,总怕受到伤害。”
景泽说:“多情不好吗?见一个爱一个也算本事。”
苏距笑:“你从有好感的人身上一次次验证自己的感情模式,一边怀疑又一边付出,但人哪有这么多感情?累了,自然就觉得感情也不过如此。”
景泽说:“所以,你之所以决定跟卫小武在一起,是因为他爱你,超过你爱他?”
苏京点头:“接受感情与付出感情是两种不同的模式,我确定他是爱我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确定自己是爱他的。”
景泽朝他翻白眼:“真是只老狐狸啊。”
苏京说:“天生没有你聪明,只能在后天多学习小聪明了。”
景泽现在有种武侠小说里形容的,全身经脉都被打通的感觉。苏京说的对,跟着感觉走,爱就爱了,哪需要什么甘不甘心?大概引起他这种不甘心意识的是心底的委屈吧。如果他真的就这么丢下他走了,这又算什么?
两个人原路返回,景泽给苏京打预防针:“喂,你得赶紧爱上卫小武,不然他知道了该多难过,懂?”
苏京笑着说:“从他为我掉泪时开始,我就已经动心了。”
景泽给护士要了些纱布,打来些温水,小心翼翼地帮曲静深擦脸。护士来给曲静深换外伤的药,她对景泽说:“你帮我按住他的手,别让他乱动。”
景泽点头,看护士把曲静深手上的绷带拆下来。眼前是一道深深的口子,泛着皮肉,里面还夹杂着血丝。景泽又心疼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挠着,火辣辣的。
护士小心地帮伤口消毒,曲静深开始不安地乱动,景泽心急似焚地安慰:“宝贝儿,别动,乖一点,马上就好了。”
护士用异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景泽坦荡荡地接受,倒是那护士有些不好意思,换完药赶紧走了。景泽亲亲曲静深露在外面的指尖,低声说道:“不疼了,很快就会好的。”
过了一会,曲静深又开始不安起来,他嘴里不知道在说什么,景泽趴在他嘴边,断断续续地知道他是口渴了。景泽去倒水,然后用两个杯子把水扬凉。他十分小心地喂他喝水,可是水却顺着曲静深的嘴角流到脖子上。景泽皱眉,他根本喝不进去。
景泽干脆含了一口水,覆在曲静深嘴唇上喂他。景泽用舌头把他的嘴唇顶开,然后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他嘴唇冰凉,又干躁。一口水竟然喝了快一分钟,景泽越想越难受,发誓要等他痊愈了好好疼他爱他。
喝过水没多大会,曲静深便醒了。他睁开眼睛许久,才把视线移到景泽脸上。景泽问他:“宝贝儿,身上还难受吗?”
曲静深说:“嗯…有点…”
景泽叹气:“你知道我多心疼吗,我巴不得你活蹦乱跳的,躺在床上的是我。”
曲静深费力地扬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景泽忙制止:“你别动,不许笑,越笑我越难受。”
曲静深说:“真傻…我……过些天就好了。”’
景泽轻轻地把他绑着绷带的手捧在手心里,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出去玩。去他妈的生意,老子不管了。”
曲静深疲惫地点点头。景泽忙问:“是累了吗?要不要再睡会?”
曲静深又睁开眼,看着他慢慢说道:“睡了这么久…你陪我说说话。”
景泽说:“好,我问你,要乖乖回答。你身上哪里难受?”
曲静深说:“头有点晕…腿上…骨头里有点疼,还有点痒。”
景泽说:“那我给你揉揉,揉的不舒服就告诉我。”
曲静深说:“好。”
说是揉,曲静深的腿骨折了,被固定着,又怎么揉?景泽只是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时不时问一句:“好些了吗?”
曲静深每次都答:“好多了……别担心。”
景泽是再哭不出来的,他一直在想,以后一定要好好疼他爱他宠他。人生实在有太多无常,又怎么舍得把时间浪费在吵架和怄气上?过了一会,曲静深叫他:“景泽…”
景泽说:“嗯?宝贝儿,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曲静深轻轻摇头,说道:“没有,就是做梦梦到出事的时候,你浑身血…”
景泽安慰他:“真傻,我这不是好好的?真正有事的是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养身体。”
曲静深说:“我一想到,就害怕极了…”
景泽说:“只是个梦,你现在身体虚弱才会做恶梦,等好些了就不…”
景泽的话被曲静深打断,他说:“不是这样,我是害怕你出事,或者我出事…万一只留一个人活着,那怎么办…”
景泽心里翻江倒海,但面上依旧温柔如初。他说:“咱们这不是都好好的么?我们还有很多事没做,都不舍得出事。”
曲静深说:“可是你哭了,我知道。”
景泽说:“我那是活该哭,前两天还惹你生气呢,就当是惩罚吧。”
曲静深说:“我知道你为我哭的,我很感动…也知道,你很在乎我。”
景泽问他:“难道以前不在乎吗?”
曲静深说:“不一样…以前是小打小闹,那种在乎看不出来。但这次…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是咱们在一起以后发生的最大的事。”
景泽送他个温暖的笑容,说:“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曲静深说:“嗯…你抽烟了?”
景泽嘿嘿笑:“太担心你,抽支烟放松一下。所以你必须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我烟瘾又会犯了。”
曲静深说:“还这么孝子脾气。”
景泽说:“只给你一个人看。累了没?要不要再睡会?”
曲静深摇头:“你趴过来点…”
景泽听话地站起来,俯身和曲静深脸对着脸。曲静深说:“再靠下些。”
几乎脸贴着脸,曲静深吻了一下景泽的下巴,他说:“你别哭了,我不想看到你哭,心里难受…”
只是一个极普通不过的吻,却让景泽浑身像过了电一样。那酥麻的感觉一直传到心底,如果他现在不是受伤躺在床上,他肯定会狠狠疼爱他。直到他欲拒还迎,直到他求饶。大概男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是占有,其中又包含着许多征服的意味。
曲静深问他:“想什么呢…”
景泽趴在他耳边上,低声说:“想狠狠疼你,宝贝儿,我现在心里像有一把火,你点的,我给你留着灭。”
曲静深脸上有斜红,他说:“你总没个正经…”
景泽坐到椅子上,摸摸他的脸:“以后这不正经只给你一个人看,好不好?”
曲静深问他:“你怎么突然变好人了?……”
景泽说:“笨,因为是在你面前,因为是对你。乖,睡会吧,我陪着你。”
曲静深听话的闭上眼睛,等景泽确定他睡着了,才长叹一口气。他以前在书上看过,如果你很爱一个人,发生在对方身上的不幸,你会感同身受。景泽的性格,何时信过这样的混账话?但此刻他发现,这话还真有理。他不是感同身受,他是想为他承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过去,外面的太阳火辣,这个夏天不知不觉的竟然过去一半。景泽看着床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感慨起岁月来。岁月是飞快的,有时候你还没确定自己要的是什么,时间便已无情地滑过。年轻时有从众心理,也爱人云亦云,羡慕别人金光闪闪的路,但等你走上去时,便发现脚底已经被硌的惨不忍睹。
景泽很庆幸自己遇上的是曲静深这样的人,总是在给他机会。给他爱人的机会,给他成长的机会,他走的慢,他就耐心地等着他。等他哪天赶上了,理解他的苦衷了,却又平平淡淡,温温暖暖地对他说:你很好啊。
想到这里,景泽突然想给自己的妈妈打个电话。他便在走廊里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拔通那串背过很多遍的号码。电话被接通,景泽喊:“妈——”
景泽的妈妈张口就骂:“死兔崽子,你终于想起还有个妈来了?”
景泽说:“嘘,妈你别说话,安静地听我讲完。”
“死小子,又卖什么关子?说吧,我听着。”
景泽把这几天想过的事情,条理清晰地跟自己的妈妈讲完一遍。“妈,我花了二十多年理清自己的人生,我终于知道自己要去努力些什么了。以前你们给我提供了优渥的物质,这让我觉得人生不过如此,也就这样了,玩过去就好。但现在突然觉得人生特短,再不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要老了。”
景妈说:“小兔崽子,其实择偶是件很复杂的事。就算你喜欢男人,你想没想过,假如你俩没有同一高度的人生观、价值观,相处起来会很痛苦。或许你们是相爱的,但正是因为你们相爱,所以这样的痛苦更会加倍。”
景泽说:“妈,我爱上的是个心胸很宽阔的人。我觉得自己跟他比起来,我说在某些特质上,实在上不了台面。”
景妈叹气,说:“儿子啊…择偶的第一要素是:对方不一定是你最爱的,但必须得跟你合拍。妈年轻的时候也有你这种想法,但爱的越深,越容易对对方要求苛刻。”
景泽说:“妈,你们女人的择偶标准不要放在我们男人身上。还有,我给你打电话的目的不是跟你讨论这个,我只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你听。好了,挂了,再见,我亲爱的老妈。”
景泽长呼一口气,跟女人讲道理,简直比水中捞月,镜里采花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