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和叶修齐抬头望向他,陆醒道,“沈姑娘已被宫里的人带走了!皇上有旨,宣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这么快!萧煜的目光看向了叶修,叶修道,“做过的,王爷认了便是,也无需遮掩。”
萧煜道,“那墨瞳儿那边……”
叶修一笑,轻声道,“沈姑娘是个聪明人。”
叶修的语声虽浅,却极为笃定,让萧煜一时无言,直觉得有刹那恍惚,仿佛一直以来与沈墨瞳素小相识,长大相知的,从来都是叶修,而不是他自己。
他对墨瞳儿,都已然不确定,叶修,凭什么便这么笃定?
叶修道,“在下已经入局,即便沈姑娘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王爷也无需忧惧,在下定竭尽全力,证明王爷清白!”
月入云中,夜深风起。叶修在黯淡的夜色中,低眉淡目,白莲般清净不染尘埃,他的语声轻浅,可每一个字,落在人心头上,都十分强悍。
言必信,行必果,已诺必诚。
叶修这一诺既出,萧煜的心忽而定了。
来自萧煜内心最深的恐惧,目前还不是父皇的疑心,兄弟的陷害,也不是南越的栽赃,墨瞳儿的被利用,他怕的,是叶修因为一个女人,在这最关键的时刻对他落井下石,反戈一击。
圣旨催促,叶修起身恭敬地行礼送萧煜。萧煜忙还礼,恳切道,“一切有劳先生了。”
萧煜进殿刚一跪下,便被暴怒的武和帝一脚踹翻在地,喝骂道,“你这个孽障!竟敢做出这等事来!”
萧煜一骨碌复又跪起,武和帝又一脚将他踹翻。
“父皇!”萧煜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伏地道,“父皇息怒,儿臣冤枉!”
“你还冤枉!”武和帝切齿道,“弄个假死的人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那沈家的丫头是不是接到了你府上!”
“父皇!”萧煜连忙道,“今夜之事,儿臣当真不知!一见到墨瞳儿,儿臣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去告知叶修了!”
武和帝一脚将萧煜踹出去,气道,“你还狡辩!那我问你,带着沈家丫头出入你府上的,是不是拿着你的令牌!那丫头打扮一新要嫁的人,是不是你!”
萧煜煞白着脸,不知如何作答,武和帝厉声道,“你和沈家那丫头有没有私情!那丫头手上价值千金的镯子是谁送的!神机妙手张无双,耗资白银上万两的镯子,是谁送的!”
“父皇!”萧煜复一把抱住武和帝的腿,唇角的血,触目惊心地滴染在武和帝的下袍上,哀声道,“儿臣与墨瞳儿,确是有情。但儿臣即便再荒唐,也做不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即便是要墨瞳儿死遁,但爱屋及乌,而不是深仇大恨,怎么会灭门纵火鸡犬不留!父皇,儿臣当真是冤枉,父皇!”
武和帝怒气稍霁,一时拧眉怔愣在当地。萧煜抱紧他的腿仰面道,“何况儿臣与叶修相交,沈大将军既将墨瞳儿许给叶修,朋友妻不可欺,儿臣万没有道理再去染指。今夜若是儿臣所为,那儿臣当在燕王府里沉醉温柔乡,跑到叶修面前,是要把自己杀人放火抢来的女人送回去吗?父皇,儿臣冤枉!求父皇给儿臣做主!”
大殿通明的烛火,照着武和帝的神色一时阴晴不定变幻莫测。萧煜骇然地看着武和帝生硬地从自己面前抽出腿,不由哀声唤道,“父皇……”
武和帝背转身,很是疲惫地挥了挥手,正声道,“来人!先将燕王押入大狱,沈将军府事,天子脚下,竟然敢灭门纵火屠戮元勋,速交与刑部,连夜办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小轿晃晃悠悠的在幽暗而死寂的夜里,弯弯绕绕了良久才停下,还不待沈墨瞳有所动作,轿帘猛地被打开,三间黑漆漆的小房子,空荡荡的,出现在沈墨瞳的面前。
“沈二小姐,请吧。”
外面那个老太监的声音,带着股藏着冷笑的悠扬。
沈墨瞳刚走出轿子,那个老太监已挥手让众人退下。沈墨瞳躬身对他一礼,那老太监瞥了她一眼,微微一昂头,冷哼一声。
沈墨瞳只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老太监与她明润清冷的眼神一接触,顿觉有一种空彻而尖锐的东西,飞快地划过心尖,初未觉痛,却在转身走了两三步后,打了个哆嗦。
老太监停住脚,想回头,却没敢。虽然他怎么也没想清楚,一个家破人亡的哑女,还有什么好怕的。
借着淡淡的月光,沈墨瞳渐渐看清了那是个还算整齐的小院子。院子的东南角,两棵茂美高大的栀子树开满了花,一人多高的墙,也挡不住它的枝桠。
走近前,幽香彻骨。那满树的白,直让人晕眩。
栀子树不远处有一眼井。
沈墨瞳定住神,弯腰打水,洗去红妆,脱掉华服。然后她坐倚在树下,绝望地闭上眼。
被灭门了。爹爹死了。多病独居吃斋念佛的嫡母也死了。全家三十二口,都死了。
斩草必除根,远在边疆的哥哥,能活吗?
自己,能活吗?
沈墨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
对面的房间正开着窗,雪白的长纱幔,正缭乱地在夜风里招摇乱摆。
她一定不能死。
死了,亲者已不能痛,仇者却可以快。她死了,沈家会很快被淹埋,今日荒坟,明日歌舞场。
而她,纵死,也是个夜奔私逃,为沈家带来灭顶之灾的罪魁祸首。
她怎么能,让仇人在一招得手,杀她满门之后,再无忌惮,遂心逍遥?
明亮的晨曦斜照半院,雪贵妃带人前来的时候,沈墨瞳刚洗完脸,正拿着个杯子,在栀子花树下喝水。
久得盛宠的雪贵妃,姿仪高贵,她化着精致的妆,环佩随着她的步履,叮叮当当。
沈墨瞳倚树望着她。这雪贵妃,聊算故人,宿怨已久。
昨夜送沈墨瞳来的那个老太监,正跟在雪贵妃的身后,用他尖利的嗓音呵斥沈墨瞳,“大胆罪女,还不快来见过贵妃娘娘!”
沈墨瞳便歪着头笑了,一时间青眸熠熠,面容如身后的栀子花般柔美娇嫩。
“孙公公,算了!”雪贵妃一挥手,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在离沈墨瞳十步远的地方站定,打量着沈墨瞳笑言道,“这要真论容貌,京城里文武百官家的小姐,还真是谁也不如这沈家的墨瞳儿!单说这一双眼睛,便是谁也比不上!”
她说完,竟伸手抬起了沈墨瞳的脸,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而轻佻地,津津有味地玩赏。
她硬而长的指甲在沈墨瞳的下颔与脸颊游移,沈墨瞳目不斜视,静静地拿开雪贵妃的手,恭逊地低下头后退一步,脸上习惯性地泛起甜美的笑涡。
那个姓孙的老太监又在一旁厉声呵斥,“大胆!真是不识抬举!”
沈墨瞳唇边的笑意愈深,只低头轻抿了一口水。她捧着只普通的青瓷杯,杯水清可见底。
雪贵妃瞟了一眼不远处井台上打上来的水,悠悠然柔声道,“沈姑娘,你知道这是谁的院子吗?这里不久以前,住着陛下最宠爱的一个才人,陛下最爱她跳的舞,最喜欢,她院子里这两棵栀子树。”
沈墨瞳捧着杯子低头喝水。雪贵妃叹道,“只可惜啊,那贱人竟勾引野男人,被陛下发现了,女的吊死在这栀子树上,”雪贵妃顿了顿,笑望着沈墨瞳拿杯的手,“那男的,就在这里,被活活杖毙填了井。”
沈墨瞳握杯的手指陡然用力,姓孙的老太监在一旁顿时阴阳怪气地奸笑出来,“沈二姑娘,这大树,可不是都能随便去靠的,这水,也不都是随便就能喝的。”
沈墨瞳斜睨了一眼孙老太监,只低着头,看手中的杯子。在她的身后,晨曦闪烁,枝上的繁花欺霜赛雪,幽香漫透。
雪贵妃便在一旁笑出了声,她伸手捋了把花扔到地上践踏,绕着沈墨瞳踱步道,“只可怜了这沈家的墨瞳儿。一个只会傻笑的哑巴,却天生狐媚,勾到了位高权重的燕王。如今,我却是有两个不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雪贵妃顿了顿,“这第一嘛,你当做大靠山的燕王,因被你迷惑,色令智昏,杀人放火进了大狱!这第二嘛,”雪贵妃的目光渐渐盯在沈墨瞳的脸上,说道,“飞马刚刚来报,远在边疆的沈小将军,已于半月前,与五百壮士被敌围歼,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了!”
沈墨瞳面色一白,手里的杯子“咣当”落地,碎裂开。
雪贵妃突然,看着一旁的孙老太监,大笑出来。孙老太监在一旁谄媚地,皮笑肉不笑地陪着。雪贵妃道,“孙公公,你说好玩吧,她这个傻子,也知道摔了杯子!哈哈哈,哈哈哈!”
笑得那姓孙的老太监都觉得有点心虚,瞟了沈墨瞳一眼,轻声道,“娘娘。”
沈墨瞳扭过头,忍住泪,唇边的笑影刚刚做出,雪贵妃已敛笑凑近前,语声阴冷,“你这个哑巴!纵然心里苦,也是不能喊一喊,你还也只会笑,便全家都死光了,也不能哭一哭。”
“哼哼哼!”雪贵妃仰面笑着走开几步,回望着栀子树下的白色身影,“你毁了皇上最宠爱的燕王,皇上焉能容你再置身事外去嫁给叶修!把你放在这个院子,就是让你见识一下奸夫□的好下场!你还想着活,当真是痴心妄想!”
雪贵妃说完这话,转身拂袖而去。她说这话时的眼神和言语,有一种如蛇饮血般的阴毒与欢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