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瞳保持着呈递的姿势,说道,“当年事,民妇的生母在和亲途中被歹人劫持,沦为奴隶,七姨不欲提,墨瞳儿也不敢前去请安,烦劳皇上转交,但请皇上恕罪。”
武和帝望着呈上来的,晶莹剔透的碧玉瓶,和颜悦色地对沈墨瞳道,“当年事,南越好硬的风骨,赐死主和的宣王,成王战死,南越王自尽,真让人不胜唏嘘。只是,他们用诡计诈降,打我大周一个措手不及,又自屠其民,诬我大周一个杀降屠城的罪名,自此,南越余孽不息,也让沈将军百口莫辩。墨瞳儿,当年你生母谋逆害夫,她之死,于朕,于沈将军,都是不得已,你也切莫再耿耿于怀,放在心上。”
沈墨瞳垂首,恭顺一笑,缓声道,“民妇谨遵皇上教诲。只是,生母与家父,亦有情浓恩爱,若存心加害,沈氏一门,早灭绝矣。当日,”沈墨瞳语声清浅,抬眼望向武和帝,唇边的笑容,极鲜活而明亮地绽放开。
“皇上只知道,我的生母困兽犹斗,连挫陛下十二位高手,却不知道,她执着拼死,只是要护住尚在她怀里的我。我的生母,早在十九年前,就在和亲途中被人用毒消解了内力,蹂躏为奴,而一旦她强自调用,必定筋脉寸断而死。”
沈墨瞳的眼神带着笑,话语也极淡静,这般轻描淡写,武和帝却瞬间觉得她言辞如剑,咄咄逼人。
那双清灵明亮的眸子,巧笑嫣然,无尽温润柔美的风华,宛若早春,空山,细雨,幽兰破颜一笑。
可一个人,正是用这般美好的姿态说出这些话,才可怕。
要经历了多少痛,多么可怕的隐忍,才能如此这般,把那血淋淋的往事,说得好像与己无关,毫无怨怼。
武和帝怔住,他的心好像是嗅到危险气息的毒蛇,倏而盘了起来。
沈墨瞳的笑,亮得如金子般炫目璀璨。她深深低下头,姿态极其规矩,言语无比放肆。
她说,“皇上,敢跟我赌么?”
武和帝靠在藤椅上,手不为人知地抖了抖,但他的言语含笑,不以为忤,“叶夫人要与朕赌什么?”
沈墨瞳笑语道,“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武和帝哈哈大笑,端起杯子道,“来,喝茶,喝茶!”
沈墨瞳退回席上,笑容晏晏地,端杯低头轻抿了口茶,不再说话。燕王饮了茶赞叹道,“美人骨,果然是馥郁可口!”
武和帝一听,语言间几乎是有了几分殷勤讨好,“哦?煜儿喜欢?那回头多拿些回去吧!”
燕王道,“父皇疼爱,儿臣原不敢推,只是五弟已派人送了一大包,再问父皇要,儿臣太过贪心,未免又拂了五弟的好意。”
武和帝呵呵笑着,又谈了些日常起居,末了,武和帝很是关切地,垂询了几句叶修的伤势,宾主之间,相谈甚欢。
从碧云宫告辞出来,阳光正好,御花园里繁花似锦,浓荫如碧,燕王萧煜放缓了步子,侧首望了望沈墨瞳,欲言又止。
最终莞尔一笑,萧煜道,“那赌注语焉不详,但我父皇戒备已起,疑窦暗生,墨瞳儿,好辞令。”
沈墨瞳道,“王爷过奖了。”
她说这话时,低着头,阳光照在她薄而宽大的衣上,那□的颈项,木屐里的天足,直莹如玉,白如雪。
她的腕上带着串玉珠子,规则不一深红偏暗,松垮垮地垂在手背上,让萧煜一下子,便想到了卧凤镯。
他倏而停住,沈墨瞳收步不及,待停住时已与他并肩而立,她状似无措地唤道,“王爷。”
萧煜望着她的目光变深,变浓,却没有说话。
他内心里况味难言。这个女人戴上了一张淸鲜宜笑的面具,没人能窥视她内心真实的情绪。
虽是他先放手,他却是希望她对自己眉间心上念念不忘,即便她嫁了,心却在原地恪守,等待他转身回头。
他希望自己还在她内心中驻留,永不会忘,更无可替代。
可是,因为她断得太过淡然洒脱,反让他,眉间心上,念念不忘。
她不动声色,却反客为主。
本来是他先放手,却最终是他,放不下。
萧煜很想,眼神带着勾,唇角带着笑,状似无心,貌若随意地问她一句,“和叶修,过得好么?”
真实的意思是,想,我么?
可那句寒暄,却始终难以言齿,就是生怕被人窥测,他心底深处的秘密。
他怎么可以让她知道。这关乎于他,最起码的尊严骄傲。
他什么也没说,只如旧向前走。沈墨瞳遂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前面便要出了宫,他们将分手,各自坐上马车,从此相见无期。
“王爷,”沈墨瞳低声唤,悄然停住了脚。
萧煜顿住,却未回头。
沈墨瞳在他身后道,“从我八岁那年,便知道了我生母的身世,也就知道我注定要被伤害,不能说话,只能笑。也知道,我注定要被人利用,所有的接近,皆不是,因为爱我。”
萧煜略微动容,欲侧首,中途停住。
沈墨瞳望着他略略动作的背影,眼底突然湿了,“我自妄图用美貌欢颜,来惹你用心疼爱。只是美貌欢颜对你来说,却是最寻常廉价的东西。我知道,所以我,无从执着。王爷您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沈墨瞳唇边一笑,轻声道,“我一去不回,换你一声叹息,总好过我在你身边,却被你弃如敝履。”
萧煜猛回头,沈墨瞳正对他滟滟一笑。
在那个四目交接的刹那,萧煜内心中始料不及的震动惊诧,乃至不自觉带出上位者的威严锋锐,都暗自沉淀消歇,他的目光变得深,浓,无从言说的,柔软。
沈墨瞳敛首行礼,走向自己的马车,上车前对萧煜复又虔诚一礼,说道,“王爷,珍重。”
萧煜却是瞬间心如剥裂般的,窒息而尖锐的痛。
两个人携着手,并坐在花园的斜阳里,叶修听完沈墨瞳的话,便笑了。
“帝王多疑,雪贵妃经营这么多年的谎言,怕是要一朝尽毁了。”
沈墨瞳迟疑道,“也未必就能这么容易吧?”
叶修道,“人心海底针,何况他一个背弃故主夺得天下的君王。以他的老辣狐疑,只要稍稍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他就能推测琢磨出一大串的阴谋诡计来。也不用他坚信,只要他有一点疑心你母亲的死,他便会想到当年南越发生了一场大阴谋,他便会知道雪贵妃,是为那场阴谋送进宫来的,他便也一定会想到他心爱的儿子吴王可能会被人利用,他便会警惕易卿阳。如此一来,燕王便是还有机会,”叶修说着,温热的手抚在沈墨瞳的脸上,言笑道,“墨瞳儿此番的目的,便达到了。”
风很轻柔,碧树梧桐半掩着落日的柔光,蔷薇飘香,雏菊正盛,沈墨瞳不知何时,便被叶修拢在了肩旁。
她长长的发,丝一般柔滑地穿梭在叶修的指尖。叶修掬一捧在手里,温柔笑着,将头斜倚过去。
贴着她的脸,闻着彼此的呼吸。
天是一种很明澈的碧蓝,而小小的雏菊上,蝶舞翩跹。
叶修伸手搂住沈墨瞳的腰,他们的姿态十分亲昵,神情很美好。
“墨瞳儿。”
叶修很轻,很近,很疼,很宠地唤。沈墨瞳闭上眼,“嗯”了一声。
两排小刷子般的睫毛,在她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叶修望着她的眉宇,她的鼻子,她清浅扬起的唇角,不由心生情动,目光瞬间浓稠得如裹了花心的蜜一般,软而清甜。
叶修挨近着侧首欲亲吻,不想被身后陆小悄清脆欢快的叫声打断了。
“哥!沈姐姐!”
叶修松开手,回眸看去,只见陆小悄顶着个大花环小旋风一样跑过来,冲在他们中间,叉着腰昂着头地炫耀,“怎么样,我的花环好不好看!”
叶修笑了,沈墨瞳也笑了。
陆小悄一扬眉便摘下花环,转手便戴在沈墨瞳的头上,美滋滋地邀功道,“是我给沈姐姐编的!我看沈姐姐今天的打扮,玉簪子都嫌多余,戴个花环就最最好看!”说完她立马苦下脸撅着嘴巴,伸出嫩葱似的手指到沈墨瞳面前,娇柔着语气委屈讨好道,“沈姐姐你看,我去掐玫瑰花时被刺给扎了。”
沈墨瞳拢住她的手指抚慰,陆小悄被人关心紧张,便满足了,抽了手嘿嘿一笑,挽着沈墨瞳的胳膊道,“沈姐姐,明天我们出去逛街吧!瞧瞧京城的铺子有什么新奇的玩意!乐游原的花都开了,或者我们去骑马踏青也好!关在这小园子里,都辜负了大好春光了!”
叶修在一旁笑语道,“你来了京城就到处疯,谁管着你,辜负你大好春光了!”
陆小悄亲密地依在沈墨瞳肩侧,回头笑眯眯地对叶修道,“你是看我要拐跑沈姐姐,着急了吧!我偏要沈姐姐跟我玩,不陪你!”
叶修笑着拧了把她的鼻头,呵斥道,“去,别胡闹!”
陆小悄笑得眼睛弯成了细细的月牙,却只偎得沈墨瞳更紧。叶修道,“你和谁亲啊,竟气我。”
陆小悄娇滴滴懒洋洋地赖在沈墨瞳身上摇晃着,“沈姐姐,你带我出去玩嘛!”
沈墨瞳笑着说好,陆小悄遂得意地对叶修做了个鬼脸,转而咬着耳朵对沈墨瞳道,“我叶大哥平日最没趣了,不是看书就是吃药,最多只能散散步,你可不要学了他!”
她一边说,一边贼笑,一边看叶修。叶修见她搞怪已习以为常,只是笑道,“就你那点悄悄话,我不用想也知道,还弄那么神神秘秘的。”
陆小悄撅起嘴不服气道,“那你说我说什么了!”
叶修起身拉过沈墨瞳的手,将陆小悄落在一旁。他并肩与沈墨瞳站在夕阳艳丽的光影里,神气清和,声线温柔,说道,“我们新婚燕尔,恩爱情浓,厮守尚来不及,小悄还是去找别人打闹吧。”
说完牵着沈墨瞳的手,走向夕阳深处开满鲜花的小径里。陆小悄望着他们神仙眷侣般修长相依的背影,抿嘴一笑。
她的叶大哥果然了不起。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不好色则已,一好色,便明目张胆,巧取豪夺,见色忘义,毫不顾忌。
一见钟情,横刀夺爱。做男人当如是。陆小悄只觉得,非常自豪。
沈墨瞳与叶修并肩挽手地走。夕阳晚照,鸟鸣啁啾,林荫路上开满了花。
她的心突然有了一种熏然而轻盈的快乐。那快乐,天光水色般淡而圆满,又宛若暮春花林下的游丝般,清凉一触,空然若无,却转瞬间酥麻进人的骨头里。
叶修弯腰折下朵深紫的蔷薇,回身微笑着,却发现沈墨瞳戴着个大花环,头上无处可插。
大概是瞧见了叶修的窘样,远处传来陆小悄咯咯咯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沈墨瞳低头一笑,欲把花环取下来,不想叶修已探身过去,将她的头往自己胸前一按,把手里的蔷薇插在花环上。
扶着沈墨瞳的肩,伸手正了正花环,叶修打量着,莞尔笑道,“这样甚美,墨瞳儿便戴着吧。”
说完,他双手环住沈墨瞳的腰,两人贴的紧紧的,肌肤相亲。
叶修将唇压在沈墨瞳的耳际,等湿热的呼吸流窜进沈墨瞳的脖子里,才低沉暧昧地耳语道,“陆小悄是人来疯,咱们多亲密点,她便吓跑了。”
说完,近水楼台先得月,一张嘴便咬住了沈墨瞳的耳垂。然后细细挑逗勾引,沿着颈窝寸寸向上,吻住沈墨瞳的唇。
深入浅出,舌齿交缠,待叶修停下来贴着她的脸气喘,已是新月初起,夜幕半临,陆小悄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