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回去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叶修正半靠在花园的藤床上看书,身旁的茶正冒着热气。
陆小悄开开心心地偎在他身旁,仰着头,落日的余辉映着她清莹明亮的眼睛,她眼底慧黠的贼光,便也一片粲然。
“叶大哥,今日我遇到易卿阳,还喝了他地地道道的美人骨!”
叶修融融笑着,语似随意,“哦,那小悄记住了么?”
陆小悄道,“记住了!那杯茶我品了好半天,任凭再微妙的一点味道,都牢牢记在我的舌头上了!”
叶修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陆小悄抱着他的胳膊贴上去,软着声道,“哥,今天我们看的那樱花树好漂亮,落英缤纷,美极了,沈姐姐可喜欢了!回头我们在问心阁也种上几百棵吧,再做上几架秋千,漫天飞花,你和沈姐姐,神仙一般挽着手,在里面散步玩耍,好不好?”
叶修笑问道,“是谁想在里面散步玩耍啊,嗯?”
陆小悄做娇羞状,乖顺地道,“我也想,沾沾哥哥嫂嫂的光嘛!”
叶修道,“小悄马上便及笄了,女大不中留,还不等樱花树长大开花,便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小悄与其求我,不如去求你未来的夫君吧!”
陆小悄的脸顿时红了,甩了叶修的胳膊嗔道,“叶大哥你再说!”
叶修笑着道,“要不这样吧,反正我和你二哥也都舍不得你,你便在问心阁寻个人嫁了,我定然,让人遍山种满了樱花树。”
陆小悄“哼”一声跳起来,半羞半怒地道,“嫂嫂!你看我哥!”说完也不待沈墨瞳说话,一溜烟跑得不见了。
叶修脸上的笑,如春云般冉冉地散开,揉进夕阳的光影里,只剩下一脸冰雪般莹洁的闲适温柔。
“墨瞳儿,”他目光望过来,嘴角上是比方才更柔更含情的笑影,说道,“那樱花树,果真很美么?”
两人近在咫尺,他这一笑语一回眸,沈墨瞳却倏而觉得,仿似有什么东西,水光荡漾般,软而潋滟地直侵入她的心底,瞬息之间,竟震荡出几分缭乱和痛楚来。
她怎么会不懂。叶修不可能知晓那夜灭门之事而袖手旁观。无论是为了得到她,还是为了助燕王,他都不可能那么做。
可为何,明明她自己也根本不相信的事,易卿阳说出来,她却悚然心惊,彻骨疼痛呢?
许是,这些天来,这个虽半死,但是却极是清俊温柔的男人,点点滴滴,日常琐碎,如幼芽细嫩的根须,生长进她的心里?
这才是,最透骨,彻心,最无助,惶恐的痛吗?
沈墨瞳淡淡笑,回望着他,说道,“四时节气,各有风物,本也无所谓好或不好,只是人有性情,我,不钟爱樱花。”
叶修轻轻“哦”了一声,甚是好奇地凑近了下,倾身听。沈墨瞳道,“樱花树极是高大,盛放时满树繁华,或粉或白,着实太张扬热烈了些,然后一转眼就谢了,纷纷袅袅,才成风景。”沈墨瞳明眸盈笑,缓声道,“凋谢才是风景,仿佛连开放都是多余的,更遑论其他。未长叶,先开花,想来四季的炎凉,变化,对樱花来说都做不得数,它慌慌张张开了,不计代价谢了,青春的璀璨华美,只领略一小半,便去占尽风骚,反而剩下的那一多半,没耐心管了。正如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短暂不是错,但瞬息繁华,不曾去把冷热风光皆看透,终非是,大圆满。”
叶修的目光渐至圆融,渐渐深厚,仿似内心有股壮阔的潮汐,带着湿润汹涌的声息,由远而至,暗合心曲。他不动声色拿过身侧的茶,浅浅呷了一口,身体却不由离沈墨瞳更近了些,柔声道,“那墨瞳儿,喜欢什么花。”
沈墨瞳道,“桂花吧,你看它在中秋开放,历经了夏热春光,不能再争风头,也不能再斗颜色,只剩下一树葳蕤,满树馨香,如此,是最好了吧。”
叶修放下茶道,“问心阁的凤仪楼,修竹绿水,梧桐成碧,我素来在那里住,偏巧院中有棵百年的桂树,三秋桂子,十里飘香。”他微微笑着,爱意浓宠地望着她,“墨瞳儿,喜欢么?”
沈墨瞳的心,陡然软,又骤然疼了一下,一时恍惚,便忘了答复。叶修本半倚半卧,颇有点懒散,此时缓缓地坐起来,笑语道,“墨瞳儿和小悄出去一天,可是累了?”
沈墨瞳眼底的笑清宁明亮起来,柔声道,“没有。我们下午喝茶,也未曾奔波。”
叶修坐起,便腾出一片地方,他伸手拉沈墨瞳过来,沈墨瞳温顺地坐过去。
肌肤相近,呼吸可闻,叶修道,“墨瞳儿,有心事么?”
他的言语带着磁性,低沉柔软,让人在那一瞬间仿似无惧万马千军,却唯独那份温和与关怀,无从去抗拒。
也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是谁先靠近谁,总之在花间,在夕阳下,那两个人,并肩相偎,素手相执。
沈墨瞳倚着他的肩微笑道,“没有。”
她的身子很软,又笑得柔柔的。叶修用下颔磨蹭着她的额头,柔声道,“那是因为见了易卿阳,所以不开心么?”
沈墨瞳道,“也没有。”
叶修瞬间便笑了,“难道是因为,想我吗?”
他一出声,沈墨瞳也笑了。而且笑渐深,笑出声,越发深的往他怀里依了依。
于是,慢慢转变了姿势。沈墨瞳半卧着偎在他的臂弯,叶修靠在椅背上,搂着她的腰。
夕阳为他清俊的脸庞,镶了一层亮边,他的手指梳着她的长发,手感如丝般润滑。
沈墨瞳唇边带着浅浅的笑,唤了声“相公”,叶修“嗯”了一声,缠着她的发,望着她。
“他说,我娘最喜欢樱花林里,秋千架。”沈墨瞳的眸心掠上一层清润的水光,轻声道,“世间的公主何其多,多了亡国二字,才愈见华美哀艳,亡国的公主为奴为妾,受尽卑微,转瞬凋谢再回首其高贵,才动人心魄,惹人唏嘘。”
叶修的手从她墨云般的秀发中滑出,抚上她的眼角,柔声地怜惜,又低沉地叹息。
“墨瞳儿,我又何曾,不是你的樱花树。”
一语既出,明明是那么柔,那么宠的一句话,却又转瞬间那么疼,那么让人悲恸。
我又何曾,不是你的樱花树。
慌慌张张地开了,不可逆转地凋谢。瞬息繁华,纵铭心彻骨,但仓促恩爱,终非心中所求,细水长流。
只是那内心的悲恸,尚未延伸至四肢百骸,叶修温热的**已压过来,轻而热切地,吻上她的唇。
仿似清凉咸涩,兀自欢浓甜美。那一吻不止舌齿交缠,还有情相诱,心相迫。方才还仿似漫天盖地的悲怆,瞬息便无声消退,内心仿佛生了团火,身体仿似照进了光,渐至生欢愉,生明亮,生温热。
阳光普照,春暖花开,瞬息间有万千情愫,复苏蠢动。沈墨瞳于接近窒息的热吻中稍作喘歇,叶修压着她的身子,贴着她的脸在她的耳垂处轻咬低语。
“墨瞳儿,我们来日无多,自当及时行乐。”
是夜清幽,叶修和沈墨瞳在花园里散步,陆小悄难得的安静,没来叨扰。沈墨瞳心下奇怪,叶修笑言道,“那丫头,怕是在房里摆弄花花草草,没时间出来了。”
沈墨瞳不解其意,叶修道,“小悄对各种味道,品之不忘,对众多原料配比的把握,更是极有天分。她是要,用各种可求的材料,复原出美人骨的芳香,滋味和口感。”
沈墨瞳“啊”了一声,甚是惊诧。叶修笑着道,“这次她本该闭关练功,却偷偷跑出来,回去免不了要被他二哥一顿责罚,她出来时提了一大笔银子,便是想小试牛刀,连本带利挣出来,回去讨她二哥欢心减刑的,所以她再贪玩,见有钱可赚,也是一千一万个上心,不辞劳苦的。”
沈墨瞳想起下午陆小悄那么认真地细品美人骨,遂也心下了然,但想到短短时日,制出配方复原美人骨的芳香滋味,又觉不可思议。再一想陆小悄的性子,不由莞尔道,“小悄,真那么怕洛二公子么?”
叶修道,“小悄从跟了我,问心阁上上下下都宠着,没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唯独她二哥,平时嘻嘻哈哈宠上天,犯了错却从不轻饶。她十岁的时候,偷闯我的暗器房,被我罚了跪,训斥了一顿,已经知错了,可被她二哥知道了,还是拎过去结结实实一顿痛打,打得生不如死,好像老鼠见了猫。如今虽大了,她二哥真要发作,她也不敢不怕。”
沈墨瞳听到打得生不如死,好像老鼠见了猫,便笑了。叶修道,“不过小孩子倒也奇怪,她二哥那么打她,她却和她二哥最亲,把她二哥那点子放旷邪气,学了个十成十。”
远远地望着陆小悄房里的灯光,沈墨瞳轻轻地想,青葱岁月里,有人春风化雨,有人雷霆霹雳,陆小悄,终究是个幸运的女孩子。
这几日天气晴和,叶修身体稍稍好转,便要和沈墨瞳一起去游乐游原。承影担心叶修身体,不很同意,但劝说未果,也只有去安排准备。
乐游原上生有玫瑰树,树下多苜蓿,风在其间,日照其花,满目光华。因不是节令,没有游人如织的盛况,却颇有点安宁和乐的悠闲舒缓。
一二老人,七八情侣,三五孩童。叶修来的时候,日刚西斜,阳光温如醴,浓如酒,软如缠绵的锦绸。
老人簪花,情侣私语,孩童追逐嬉戏。生活宛如在那一刻停驻回转,勾勒出悠远绵长的温情和韵味。
风拂花影,玫瑰树开得如火如荼。两人漫步一段路,便并肩在花树下小坐,闪烁的光斑十分慷慨地,从花间明明灭灭地洒落在他们的衣上。
空气中揉着泥土,青草和玫瑰的气息,有股特有的湿润和香甜。叶修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脸上的笑容,美若温软的阳光,仿似有遥远的追忆,又揉着对当下的满足。
他对沈墨瞳道,“乐游原,果然好风景。”
沈墨瞳望着那仿若绵延到天边的玫瑰树,应声道,“是,好风景。”
京城,应该算做她的故乡。在她年幼时,曾跟着父亲来过乐游原。第一次,他们举家出行,可是娘不曾去,她当时无知,玩得很开心,从乐游原折了花,拿回家给母亲戴上。
第二次,她哑有笑疾,成为众人纷纷瞩目取笑的对象。她对每一个人笑,却唯独没有折花,因为折花,也不知道送给谁。
叶修对她道,“墨瞳儿想什么。”
沈墨瞳一笑,淡淡道,“陈年往事罢了。”
叶修靠在木椅上,微闭上眼,并没有说话。后来直过了很多年,那一刻也是花影揉碎了光斑,一身芳香,故地重游,沈墨瞳才终于懂得,他这一刻,因何而沉默。
日光更加柔,但依旧亮。叶修牵着她的手,衣袂翩翩,即将行至玫瑰树的尽头。居高而望,京城尽揽眼底,可见梵音清唱的塔顶,可见曲江碧水,绿柳依依。
他淡笑着停住脚步,转身折下朵玫瑰,迎着光,逆着风,十分珍重地插在沈墨瞳头上。
唇角逸着笑影,他浅声低叹,“墨瞳儿,好美。”
更像是一声甜人的情话,沈墨瞳当时未曾懂,也来不及去懂,他内心深处的忐忑惊恐。
叶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半落的光影拂过他们头顶的玫瑰树,千万亿朵花,骤然剧烈摇曳。
他苍白的脸,微微一笑,出口的话,温柔蹊跷。
他说,“你怕么?”
这句话,带着暗器的风响。刀光,剑影,突然间杀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