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姐妹

目录:袖手姻缘| 作者:| 类别:玄幻魔法

    草木美人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如火如荼地热销,日日售罄京城。陆小悄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忙里忙外,异常大方地请梧桐苑所有的人去京城最好的酒楼吃席。

    那日上午,叶修和沈墨瞳在紫藤架旁并坐着,叶修就着花荫看书,沈墨瞳在低头缝针线。

    她幼时丧母,后来傻笑疯癫,故而摆弄起针线来,异常笨拙。针脚大小不一不说,沿着折好的印痕,还时常缝得歪歪扭扭。

    她不小心刺破手指,放在口里吮着。叶修笑望过去,问道,“疼么?”沈墨瞳说没事,拿起剪刀开始拆刚缝好的线。

    叶修道,“为夫的倒也不求墨瞳儿非得做手好针线,我打开你的内力,却不先教你用刀,是因为这针线,最是锻炼手指手腕的灵活分寸,也最敛心静气,磨练心性。手要稳,心要静,你要细细体会针线游走于十指,穿行于布帛之间那种深浅有序的节奏,最初借助于眼力,而后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喏,拿过来,你看着,”叶修将书放在一旁,伸手接过针线来,一边瞟着书看,一边十指运针如飞,转眼工夫缝了长长的一行,不但极其的细密均匀,还非常的端正笔直。

    沈墨瞳看得瞠目结舌,他一个大男人啊,弄得医药,玩得暗器,读得书本,下得围棋,还,还做得针线?

    叶修调转针头沿着原路见缝插针缝回来,最后缝出来的样子,干净整齐便如同在布帛上扯了一条线。他展开给沈墨瞳看,笑着道,“刀也好,针也罢,都是要人在无知的冷硬中磨练出随心所欲的灵性,你定是读过庖丁解牛的,其实两人对决,所谓杀人无形,一招毙命,皆在于避其锋芒而把握住那稍纵即逝的空隙,所凭的不是技巧而是感觉,便如同庖丁说,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他说完,放慢动作一针一针地示范,讲解道,“你看,这针脚的疏密,就在于你手下的力度和节奏,你把握好第一针,其余便皆有规律可循,这其中最细微的体会不是在眼睛上,而在两手上。右手运针,把握的是力度,左手大拇指的指甲,掌控的则是距离。一切事,不忌讳慢,最忌讳的是战战兢兢断断续续,你看,越是快,越是流畅,便越能把握住第一针的感觉,便也越是整齐不出错。”

    叶修将手里的针线交给沈墨瞳,清俊的脸在阳光下,笑得便越发温柔和煦,他说,“墨瞳儿不要心急,学东西除了勤勉,还要悟性。我年少时,洛二不羁,师父邋遢,我向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学针线,为他们缝制冬衣。不出三个月,我的针线便快而细密,借着微弱的月光也绝不会出错,那做了一辈子针线的老婆婆,不如我远了。”

    两个人于是笑得明灿,叶修抚着沈墨瞳刚被扎过的手指,柔声道,“针也是利器,难免伤手之患,一开始扎几下都难免的,我的墨瞳儿天资聪敏,经一路练习,待到了问心阁,便也差不多了。”

    叶修抚着抚着,两个人的手指便交缠在了一起,沈墨瞳笑着,敛首垂眸,欲语还休。叶修道,“墨瞳儿想什么。”

    沈墨瞳头低得更深,眼角却瞟向叶修腰间系的荷包,咬唇道,“我针线做的丑,让相公见笑了。”

    叶修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道,“无论做的有多丑,只要是墨瞳儿做的,为夫的都穿戴,都喜欢。”

    沈墨瞳的脸微微红了。她成婚仓促,嫁妆都是匆匆备下的,女子针线的东西,都是燕王妃令人赶制的,沈墨瞳循着母亲留下的记忆,跌跌撞撞唯独绣了个荷包。不可否认,她白天黑夜绣这个东西,虽是粗糙简陋,但是一针一线,都带着内心某种难言的情愫,仿佛看到很久以前的旧时光,母亲带着甜美的微笑,在洒满阳光的午后,为她,为爹爹,缝衣裳,绣荷包。

    她也要嫁人。那个人久负盛名,却不久于世。她当时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爱,在旧情人的府上,以过客的身份绣自己寒酸的嫁妆,她近乎无望的甜蜜与憧憬,不过徒增现实的凄凉与悲伤。

    不想叶修慧眼识珠,就戴上了这个荷包。关键是他戴上也就罢了,偏他自己还是个做针线的行家。

    见沈墨瞳的脸越发红,叶修靠近前,咬着沈墨瞳的耳朵道,“墨瞳儿不喜欢做针线没关系,为夫的,给你做。”

    他微热的呼吸带着淡雅的药香,出口的话语,极为私密与狎昵,让沈墨瞳的脸瞬间如同被火烤了似的,娇羞得几乎滴出水来。

    叶修顺势在她唇边啄了一口,笑语道,“墨瞳儿的脸快红成了樱桃了。”

    两个人正软语调笑,承影走过来,躬身道,“先生,宫里有人来传旨,是,”承影看了一眼娇羞犹在的沈墨瞳,“给夫人的。”

    原来是沈墨瞳的嫡姐,废太子妃沈雪颜,得知沈墨瞳不日将离京归于问心阁,姐妹相见无期,遂上书皇帝,求见一面。

    沈墨瞳来到废太子宫院的时候,正是下午日跌时分。暖融融的阳光斜照着幽深而巍峨的宫室,因少有人,墙生青草阶生苔,有一种破败的荒芜与寂寞。

    光与影,明与暗,沈墨瞳缓步走在青砖铺成的宫巷里,宛若穿过一场陆离而惊心的梦境,脚下是清冷的根底,半身是温暖的阳光,正如同这幽宫中软禁着的主人,极欢哗里的极没落,极尊贵下的极悲怆。

    一扇掉漆的朱门,吱呀呀地缓缓打开,引路的小太监躬身道,“叶夫人,请。”

    沈墨瞳绕过屏风,进了院子。院子还算宽敞,宫殿也很齐整,院子西南角长着一株正开花的树,一只麻雀叫着,从一个枝桠跳到另一个枝桠。

    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沈墨瞳四下打量,唤道,“姐姐?”

    也没有人应声。沈墨瞳微微一笑,便静立着等。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一个小宫女低眉敛首地出来,走到沈墨瞳身边行了一礼道,“沈姑娘,请。”

    沈墨瞳随着走进去,进了内室,沈雪颜一身缟素,倚坐在桌旁,正素手弄茶。

    小宫女躬身退下,沈雪颜如旧弄茶,热气氤氲,水入杯中的声音,细而流畅,又单调。

    屋内焚着香,玫瑰百合的味道很清幽雅致。

    沈雪颜程序森然,老僧入定般地弄茶,始终未曾抬头看沈墨瞳一眼,也未发一言,让沈墨瞳坐下。

    阳光落不进屋来,只斜照着窗纸,半金半亮着。可即便如此,沈墨瞳还是很清晰地看见沈雪颜美丽的脸,带上了岁月沧桑常年弃置的孤冷与戾气,便不由得想起,当年她初选太子妃时,那一脸青春欢盛的艳色与容光。

    想来,她也不过二十岁,姣美的容颜尚来不及老去,却带上了苍深憔悴的痕迹,如完美优雅的细瓷,横上了蜿蜒狰狞的裂隙,濒临毁损,不堪一击。

    茶水的热气蒸散而开,如同一条浩淼长波的天河,横亘在她们姐妹之间,谁也无法先启齿。沈墨瞳是着绣花白衣,珍珠耳环碧玉镯,只能算是素雅,但沈雪颜是重孝的缟素,白花花坐在那里,极为怨戾地提醒着,不久前那场惨绝人寰的灭门案。

    沈墨瞳最终走过去,自己在沈雪颜的对面坐下。她面前的茶已满,沈雪颜将茶壶离手,端起茶杯,并不饮,也不抬头,只是说,“我是该,恭贺妹妹新婚大喜吗!”

    她的声音,既恨且冷,有一种破冰般的轻薄与讥诮。沈雪颜说着话,突抬起头来,映着那一身的缟素,她的目光如条盘身昂首的蛇,幽冷而怨毒。

    含着冷笑,她凌厉地盯着沈墨瞳,怒斥道,“你还有脸来见我!你害死我全家,你还有脸来见我!”

    沈墨瞳扣着杯沿,浅笑着,柔声道,“姐姐既不想见我,又何必,叫我来?”

    沈雪颜“哼”了一声,冷傲笑着,“我总得见一见,那害了我全家惨死的祸害,如今出息成什么样了啊?”

    沈墨瞳道,“姐姐既视我为害死全家的仇雠,成什么样,又何必管?”

    沈雪颜却不再做声,只低头望着手中的杯子,沉默着。屋里一时静,便仿似能听得见,光阴流转易逝的声音。

    突然笑了笑,沈雪颜如同醉了一般,边笑边骂道,“你为什么那么傻啊!竟然妄图攀附燕王,咱们家被糟蹋了一个女儿还不够,你还上赶着再往上凑!皇家便没一个是好男人,糟蹋了我一个还不够吗!我的教训在前面摆着还不够吗!”

    她的声音虽恨虽厉,但总算带了点亲情的温度。沈墨瞳眼一热,低声道,“姐姐……”

    沈雪颜顿住,重复道,“姐姐?”她迷茫地望了沈墨瞳一眼,说道,“是啊,姐姐,”她的泪突然泉涌下来,站起身很是凄厉地狠声道,“你做了那么大逆不道的事,还有脸唤我姐姐!爹娘和哥哥都没有了,你哪来的姐姐!”

    沈墨瞳垂下头,没吭声。沈雪颜踉跄了一步,怔愣了半晌,话音又突而柔和起来,带着种低哑的苍老,问道,“他娶了你,对你好么?”

    沈墨瞳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停了半晌,说道,“他对我很好。”

    “哼,”沈雪颜冷笑道,“我沈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嫁给了囚徒罪犯,常年不见人,一个嫁给个治不活的病秧子,守一辈子活寡,有什么好,到底哪里好!”

    沈墨瞳没说话。沈雪颜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直愣愣打量着,说道,“墨瞳儿出落得这么漂亮,你会说话,也不傻,为什么要把你嫁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病秧子!欺负我沈家没有人了!”说了她一顿,手顿时松开,目光稍许涣散,抚着桌子悲怆道,“是,我沈家没有人了,没人了,全死光了……”

    沈墨瞳心下大恸,站起身一把抓着她的手,唤道,“姐!”沈雪颜望着她,低声哭着呢喃道,“我们家被杀光了,没有人了……,我前天才知道消息,他们连孝也不让你守,就把你嫁给了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我们的家没了,我还指望着,哥哥立下军功,让他们也对我好一点,……”

    沈雪颜大哭道,“爹娘老迈,却受这无妄之灾!听说我们沈家满门鸡犬不留,墨瞳儿你,你好大的本事,让沈家满门,鸡犬不留啊!”

    沈墨瞳潸然落下泪来,悲恸地扭过脸去。两个人哭了半晌,日已黄昏,屋内渐幽暗,沈雪颜静了声,说道,“你也别哭了,我们见面,也不过是一个多时辰,过不了多久,你就要走了,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沈墨瞳擦了泪坐下。沈雪颜将已凉的茶倒掉,换上热茶,递给沈墨瞳道,“喝杯茶吧,幽宫冷寂,茶不好,墨瞳儿别嫌弃。”

    沈墨瞳恭顺地双手接过来,应了声“是”。

    杯沾唇边,沈墨瞳突顿住。她拿下杯子,目光望着浅碧微黄的茶水,声音极为冷静淡定。

    “姐姐,要杀了我。”

    她说完,将手中茶轻而优雅地倒在了地上。